现实主义的重新认识 [复制链接]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现实主义的重新认识
刘纲纪
本文提要：要把现实主义和文艺的真实性区分开来。现实主义不是无边的。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是西方文艺复兴以来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现实主义有其发展的历史，在它的前面加上修饰语是合理的。现实主义只是各种流派中的一种。中国需要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新的启蒙运动，需要启蒙主义的现实主义。当代现实主义担负着引导群众深入观察、认识思考中国当代现实的重大任务，应将古典的科学、理性精神和当代对人作为个体感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追求结合起来。
近１０年来，中国当代文艺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冲击，其强烈的程度可以说前所未见。现代主义的强大冲击波把我们一向所提倡的现实主义冲到了一边，而当这股冲击波渐趋缓弱时，现实主义又重新受到关注。也许，在中国当代文艺中，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将是两大互相激荡的潮流？我认为，用现实主义去否定现代主义，或反过来用现代主义否定现实主义都是行不通的，不对的。问题只在如何从当代世界和中国的现实出发去科学地规定两者各自的实质和作用，使之得到健康的发展。在目前，当着现代主义进入对自身的反省的时候，重提现实主义并深入开展对它的研究，正是一个适当的时机。但这并不是要由此而否定现代主义，或将它归结为现实主义，而是要使在前一段时间受到忽视以致否定的现实主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肯定。
那么，什么是现实主义？应当如何界定它？当代的现实主义应当或可能具有怎样的特点？
在界定现实主义的时候，我认为首先要把现实主义和文艺的真实性这两个概念区分开来。现实主义的文艺当然是具有真实性的，但其他不属于现实主义的文艺，包括现代主义的文艺也同样可以达到真实性，有时还是很深刻的真实性。如果把现实主义和文艺的真实性混为一谈，那就会抹煞各个文艺流派的区别，最后把各种不同流派的文艺统统都纳入到现实主义的框子之中。这显然是一种不利于文艺发展的简单化的想法。我同意这样一种看法：对现实主义应加以明确的界定，它不是无边的，可以囊括任何一种文艺流派的。现实主义应致力于确立自身特有的品格，这样它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优越性，卓然成为诸文艺流派中一个不可取代的重要的流派，而不致使自己消融于其他流派之中。
通观一下文艺史，我以为下述几点可能是现实主义的最本质的特征。第一、现实主义充分肯定作为主体的人及其所生活的周围世界是客观实在的东西。尽管对这种客观实在性的理解不一定就是建立在我们通常所说的唯物论的基础之上，但肯定这种客观实在性却是一切现实主义者共有的特征。相反，如西方现代主义诸流派则经常认为主体及其所生活的世界都是一种虚幻不实的东西。第二、现实主义力求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按照主观的愿望、情感、幻想去说明世界。这当然不是说每一个现实主义者都能完全地做到这一点，也不是说现实主义同艺术家主观的愿望、情感、幻想不能相容，而是说现实主义的艺术家始终把外部世界的本来面目放在第一位。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主观的愿望、情感、幻想与客观实在的外部世界的差别，不以他的愿望、情感、幻想去代替对世界的本来面目的说明（艺术方式的说明）。第三、现实主义表现了人类理性认识的强大力量，对现实采取高度冷净、清醒的态度是现实主义的重要特色。第四、现实主义决不等于如实地复写现实，也决不取消和否定艺术家的主体性，而是要以现实主义的要求去激发、高扬艺术家的主体性。那就是要艺术家以高度冷静清醒的态度突入到生活本质的最深处去，对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作出入木三分的解剖。现实主义艺术家的主体性最为清楚地表现了不为一切外在表面现象所迷惑欺骗的理性认识的强大力量。
现实主义有它自身发展的历史过程。不少关于文艺史或文艺理论的书认为现实主义自古已有，并把文艺史的发展归结为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我认为是不符合实际的简单化的看法。实际上，对现实主义的追求虽然在古代已可看到，但这种现实主义还不具备我们上述的那些本质特征，而只是包含在古典主义中的一个因素。不论在西方或中国，古典主义的一大特征是追求一种理想化的和谐（对此黑格尔作过甚为深刻的说明），而排斥对现实本来面目的不加任何理想化的呈现。虽然它也可以很真实地描写出某种社会生活，但总要罩上一层理想的面纱，或从对某种理想境界的追求出发去观照、摄取、塑造现实。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我以为是西方文艺复兴以来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资本主义的产生发展，一方面打破了自古以来受人尊崇的种种幻想，使人以前所未见的清醒的、现实的态度去对待自己和周围世界，另一方面又促进了科学的迅速发展，极大地提高了人的理性认识的力量。这两者都有力地作用于文艺的发展，使和古典主义不同的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得以诞生。就中国而言，现实主义的诞生是在明代中叶以后，即资本主义萌芽出现以后。在此之前，中国的文艺包含有现实主义，但在根本上是古典主义的。而且在此之后产生的现实主义（明清小说是其代表）也仍然带有十分浓厚的古典主义色彩，并且经常是浪漫化了的。
现实主义既然有其发展的历史，那么为了区别不同时代、不同倾向的现实主义，在“现实主义”这个词的前面加上某些修饰语，我认为是合理的。这种修饰语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标明时代，二是标明思想倾向、世界观，而后者又是更为重要的。就西方而言，我认为现实主义大体上可以划分为：从文艺复兴开始的，资本主义萌芽生长发展时期的人文主义的现实主义，这时的现实主义仍带有相当浓厚的古典主义色彩，可以莎士比亚为代表；资产阶级革命准备时期的启蒙主义的现实主义，可以英国出现的现实主义作家菲尔丁等人为代表；资产阶级革命胜利之后的，虽然还保留着启蒙主义精神，同时又深受１９世纪实证主义思潮影响的现实主义，这可以巴尔扎克为代表。１９世纪是现实主义达于高度成熟，取得了典型形态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又出现了马克思、恩格斯所倡导的，代表着无产阶级要求的现实主义。这是现实主义的一个重大变化。由于特定历史条件的要求，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列宁在文艺上最为重视的是现实主义。他们围绕这一问题发表的种种见解，虽然在今天看来需要继续加以研究和发展，但无疑是对现实主义理论的重大贡献。总起来看，文艺史上出现了现实主义的各种不同类型，这是需要分别加以深入研究的。就当代而言，还有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名目。但任何一种现实主义的流派（现实主义本身包含多种流派，决非单一的），如果确属于现实主义，我认为它是会具有上面所说的诸特征的。
多年以来，我们所提倡的现实主义是以马克思主义世界观为指导的现实主义，或又称为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这样的一种提法我认为并不是必须加以彻底否定的，问题只在于：第一、不应以这种提法去排斥其他非现实主义的流派，认为社会主义文艺所能容许的流派就只是现实主义一派。或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而主张现实主义是开放的，把一切实际上与现实主义不同的流派都包容到现实主义之中来。在我看来，我们应当如实地承认现实主义只是各种流派中的一个流派。我们可以要求一切流派都应当真实地揭示生活的本质，但不应要求一切流派都必须是现实主义的。所谓生活的本质的真实是十分复杂的，包含着不同领域、不同侧面、不同层次的真实，而每一流派都可以自身特殊的方式和途径去达到它所能达到的真实。如果某一流派已完全不能达到真实，那么它自然会被历史所淘汰。因此，我们既高度重视现实主义，同时也要重视其他同样可以达到真实的，不属于现实主义的流派。要看到生活的本质的真实只有通过各种各样的流派才能得到充分的、丰富的、深刻的展现。其次，虽然不能说我们过去所说的现实主义的作品统统是不真实的，没有价值的（这是一种非历史的偏颇之论），但同时又必须看到我们过去对现实主义的理解和实践的确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违背了现实主义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去表现生活这一根本特征，不愿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敢于直面哪怕是惨淡的人生，而用种种主观的幻想、错误的以至虚假的革命词句去强行改变现实的本来面目，直至陷入也是鲁迅所指出的“瞒和骗”的深渊。这样的“现实主义”恰恰是彻底的反现实主义，它的影响直到今天也并未完全肃清。一种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伦理主义、乌托邦主义在今天也仍然有所表现。最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生活的认识和表现当然是以社会主义的实现为理想目标的，但必须看到社会主义的产生、发展、完善是一个极为漫长复杂的历史过程。我们既要坚持社会主义思想，同时又要毫不可惜地抛弃一切简单化的、错误的空想，毫不自欺地去观察社会主义思想在现实生活中的产生、成长和表现。既不抹煞它的存在，同时又要精确地写出它在当前历史阶段上实际能够达到的水准，而不加以任何脱离实际的理想化。特别是要看到封建愚昧落后的思想在我们今天还有广泛的影响这样一个事实。面对这个事实，中国需要一个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新的启蒙运动。这个启蒙运动是“五四”启蒙运动的继续和发展。因此，在文艺上，我们不但需要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同时还需要启蒙主义的现实主义。西方文艺史上的启蒙主义的现实主义对我们今天还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五四”新文艺中以鲁迅为代表的，坚决反封建的、战斗的启蒙主义现实主义，亟待我们今天的文学艺术家大力地加以发扬。我们今天的启蒙主义的现实主义应当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最大限度地发挥对一切封建愚昧落后思想的揭露、分析、批判的强大作用，高扬科学、民主和人道的思想。
现实主义是以拥有高度冷静清醒的理性的分析批判精神而著称的。如果说现代主义偏向于对某种形而上的宇宙人生哲理的追求和体验，那么现实主义则偏向于形而下的，对现实人生的实证的分析和解剖。在我国进向现代化的艰难复杂的历程中，我们十分需要一种高度冷静清醒的科学精神，这正是现实主义所具有的精神。现实主义从它产生的时候开始，就同近代科学、理性的精神的发展分不开。从我们今天的文艺来说，现实主义担负着引导广大群众深入观察、认识思考中国当代现实的重大任务。这是历史所提出的迫切任务，因此在中国当代文艺中，现实主义的重新繁荣是必然的。
但这种现实主义既然是当代条件下的现实主义，它不可避免地会具有和历史上的现实主义不同的特点。要而言之，这种现实主义将把１８至１９世纪科学的、理性的精神和２０世纪以来对人作为个体感性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的追求结合起来。它不会抛弃科学的理性的精神，但它又不会像１８、１９世纪的现实主义那样，把个体的感性存在看作是由某种永恒普遍的理性先验地决定的东西。它将立足于对个体感性存在的充分肯定的基础之上去发扬科学、理性的精神。巴尔扎克的那种认为人就像植物一样为生存环境所决定的现实主义，将代之以高扬个体感性存在的现实主义。个体将不再被表现为处处由群体、环境所决定的东西，而是能动地去创造自身的存在的主体，但又不是现代主义所追求的那种超现实的、神秘虚无的主体，而仍然是生存于客观世界中的现实的主体。此外，历来就同科学认识的发展不可分离的现实主义，无疑将吸取现代科学的种种成果，站在与巴尔扎克等人的时代不同的新的历史基地之上，去发挥现实主义特有的理性认识的力量，描绘出当代世界的新图景，并创造出各种现实主义的新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