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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辚辚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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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9-02-12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车辚辚
王立纯
在大庆,在大庆长年累月奔波于荒原旷野的地震勘探队的人群中,我寻找着你——
我在展览馆的墙上好像见过你。那时你侧身回首,肩上扛着一捆粗黑的火线,狗皮帽子凝着霜花,向我绽开一朵明媚的微笑,灼人的阳刚之气从扎杠棉袄里透射出来。这个瞬间被固定下来的形象一直在我心中萦绕,我很想握到你的手。
头一次看见地震勘探队搬迁,我为它的恢宏大气而惊叹:那简直是一条喷云吐雾挟雷持电的巨龙,鳞爪上还带着远古洪荒的泥土和藻类,威壮地蜿蜒来去。专用异型车的巨轮使大地战栗不已,仿佛来自地层深处的呻唤。大庆石油管理局地球物理勘探公司拥有20个这样的地震队,年轻的驭手们像神话中的羲和驾着龙骖之车载着太阳巡游。你照片下面的题字是:光明使者。
年产石油占全国一半的大庆正处在极值线上。做为她的儿女,你必须不断找到新的油气构造补充自己。于是,勘探大军像一支支响箭射向四方:三肇平原,嫩江两岸,呼伦贝尔大草原……地震队是游动部族,大自然的骄子,它以高度现代化的精良装备叩响地宫之门。而你,只是三千找油人当中的一个。
在坦荡如砥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距离大庆二千余里的中蒙边境上,你坐在空调宿营车的踏板上,默默抽着叶子烟。秋天的草原空寂而斑斓,到处盛开着淡蓝色的矢车菊。各式各样的车辆围成的小四合院里,青年们踏着迪斯科的旋律跳舞。而你已经年近花甲,头发灰白,目光凄清,不笑,也不看我,只是凝望着遥远的天际出神。你看着这张照片,用袖子小心拂拭了一下,点点头说,很像当年的我,很像。
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你不是劳模也不是干部什么的,只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30年来,你一直守着燃油灶,青春年华随着车轮的辗转消逝在钢铁的铿锵声中。那时没有迪斯科,没有空调和卫星地面站,没有从美国法国引进的高效设备,你和你的队友们睡过牛棚马圈,吃窝窝头,喝苞米面糊糊野菜汤,在坚硬的冻土地上刨泥浆坑,趟着没膝深的大雪背过粮食……你吃的苦够多了,就像留在大地上凌乱而漫长的车辙,扳着指头也数不清。现在条件好了,你也该退休了,而且你患有关节炎的手常常连菜刀也拿不住。你捏住那张照片,眼睛紧贴在上面,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上面还沾着你用小手磨为队员们刚刚磨好的豆浆。你说,其实他更像你的儿子,那是个更帅气更聪明的小伙子,在另外一个地震队开汽车,弹得一手好吉他,然而,他在不久前的一次事故中牺牲了。你的泪水像一串串透明的小蝌蚪忽忽地游开来,一面轻轻呼唤他的名字;他和眼前这伙青年人一般大。
而你仍然在微笑,在一本新出版的杂志插页上,和三点式摩登女郎,和骑着摩托跑买卖春风得意的“个体户”,和一个人救活一个厂的小神仙交相辉映。你的笑含蓄坚韧,嘴唇上淡淡的茸毛像春天里刚刚出土的禾苗,能看出你呼出的乳白色热气。现在,你开着他留下的那台车,嘴里哼着“阿里巴巴”,拉着你的小哥们往来于勘测线上。大草原蓑草无边,掩映着一处处狞厉的白骨,野狼大模大样地打量你,好像打量一听香喷喷的午餐肉。你向我眨眨眼睛,吹一阵轻飘飘的哨音,加大油门朝野狼冲过去。车上的人发出一片呐喊,两种生命形态展开一场游戏,野狼终于支持不住,与金属的物质极不情愿地抵碰了一下。它的筋骨坼裂了,变成一顿满不错的晚餐摆到地震队的桌子上。你喝了酒,在柔和的床头灯光下看一封字迹娟秀的信,早晨起来我发现你的枕头湿了。
你是在干打垒里出生的,现在那地方被夷为平地,盖起一幢幢现代风格的大楼。在萨尔图宽敞的大马路上,你的许多同龄人正在柳荫下挽着情侣踱步,正在新开业的西餐馆里调理胃口,正在潮水般的车流里驾着摩托大出风头。而你18岁的时候就扛起了火线,引导着人工地震的炮声一路响过来。人们常常遗忘你,而你的梦境里却总是闪烁霓虹灯的光彩。你的身上从没有过男士系列化妆品的气味儿,有的只是阳光、泥土、荒风、雨雪和叶绿素。见面的时候你握握我的手,问我的第一句话是,家里的电影院在演什么片子。
你给我看了那封信。写信的人是你新婚的妻子,她和你一样,也是一名司机,不过她在另外一个地震队,和你相隔50里。信上说,她想你,想你想得发疯,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你的身边。信上还说,最近她常感恶心,喜欢吃酸的;酸儿辣女是不是?她希望你给未来的儿子起个好名。你躺在温暄的土地上,闻着蒿草成熟醉人的气息。一遍又一遍翻着字典。后来你把最美好的字眼一古脑写在风筝上,扯断线儿,任它随风飘去。
你对我说,昨天,你车上的里程表显示出了四万公里,也就是说,你绕行地球一圈之后刚刚归来。你的前任在档杆上包了一块红绸子,至今你还能感到他留下的体温。他死去时身子匍伏着,像在亲吻大地上深深的辙印。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次亲吻,生前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一下。你对着我手上的照片摇头苦笑了,坦率地承认,自从干上“物探”这行当就没照过像,他也一样。
那么你是谁?你到底在哪里?你不回答,只是微笑。你的工服上印着一座巍峨的钻塔,一簇喷溅而起的浪花。你永远年轻,永远快乐,永远用清澈的眼睛看世界。在勘探队伍凯旋归来的路上,我看见一群又一群青年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向我调皮地伸出两个指头炫耀胜利。车队隆隆驶过。我想,我一定能在他们中间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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