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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竹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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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9-02-19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山乡竹好
骆文
天天阴雨连绵,这一天算是遇到个小雨转阴天,我们决定去竹海。车程颠簸,数小时后,终于见到万岭箐——蜀南这片百多里方圆的楠竹之乡。它横卧在江安、长宁两个县境。有40多匹山岭,或中丘,或缓坡,或高岩深谷,也有有坎有洼的平坝,如今已遍布凌云直干。
我问过船家,篙杆是啥竹作的?答曰:楠竹。小煤窑的锚杆也是楠竹的。大嫂背篓里背的娃娃,习惯了山路了,小东西颠着颠着还是像衔住奶嘴那么高兴。一问,被艳阳照得娇黄的娃娃背篓里全是楠竹簧、楠竹青编成的。退了漆色或者是新上漆色的船篷,迎过多少山接过多少水呀,它自然也是扎簰作舟的楠竹材料了。楠竹干不古朴,枝不柔弱;论其性格,坚挺而修立,在山的云气氛围中,更显得青青苍苍。我不是用眼帘对画布在试油彩,而是心灵和这带蓊翳密林贴得如此之近:我闻到了收秋天的气息;闻到了一个个鲜蘑菇的气息;闻到新竹上林——地温回升、薅林时的潮湿味;有蝶飞过,有蜂吮吸过,也许有蛇在周边游弋过被天落水淋过的雨花雨叶味。——这味道是绿色的,甘甜的,是属于恬静时刻的生命的。我朝着延伸碎石路走去,没遇到从陷窟窜出的野兔,倒是一只雉鸡,披着从菱境映出的那种多彩羽毛“扑”的一下飞走了……
那时候我还是少年。我和她躺在松软的竹叶上。记得是春天,是柳花飏散的仲春时节,我们吃不起什么别的东西,一人手里拿着几颗水果糖,糖即便不甜也不要紧,有她和我走在细路上,过了一片荒林,又过了一片疏丛,信步来到紫竹林(反正比楠竹林小,竿青而深紫)。尽管有时会碰到竹鞭,会碰到棘丛,可我们两个还是滚过一二十处铺撒着梦样的娇柔的茸叶。麻袋片似的上衣原本是破旧的,这会儿越发褴褛了,但这又算得什么,被剥蚀了的东西不也有缺陷之美吗?还是她拿出提包里的针线,“来,给你缝上。可以后就要自己照应自己了……”不管她说的声音多低,我还是听到了,我不敢提问,雪折风噬,所有的花蕊都掐去了。眼前立刻是灰蒙蒙的残冬。我原以为她考虑了我的要求不再说走了,而现在……“实说了吧,我已经是有家的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最近我才知道,一次战斗中他牺牲了。说是一个下雹子天和其他几位长征同志在雪山下埋了。我要去上坟,还要寻找我的孤儿……”箬叶上粘着她的泪水。我木然。“你和别的同学一起去吃饭,会习惯的,总会热闹起来的。这里还有点钱,买饭票。打水别烫着。水房老头那里我给的水费足够用到毕业了。”抗战之初的苦难时代,我像遇到个姐姐了。不,长我两岁的人怎么会有慈母样的爱?于沉稳中蕴含着炽烈的感情?
那是个月夜,走下几十级台阶,我送她上了船,我什么也没说,怏怏地走了。生怕听见开船的汽笛……我曾见过送行人的止不住的悲辛。在很远很远的旷野,我哭泣了。几个月之后,知道她的孩子在一个村里丢失了。爱人的墓也没寻到,很难说是塌了还是叫人挖了。自己却得了竟与血栓相匹的晕旋症。在一张明信片上她说:我是匆忙赶路的人,不知道这世界,——这故土还要不要我,请鼓励我吧……
如今我是在楠竹林里。多美的新鲜的画廊呵,我有这个欲望,却没有这力量把竹的光环记下来。微风吹动下的竹叶之波,潇潇瑟瑟,如此和谐而纯朴。带着昨天急雨梦断的记忆,好像浣净了岚云瘴雨了——怀着今天的感觉,我反倒很安详。我仿佛置身于清新的晨光中,置身于一个浮动的温暖的圆簸里,置身于道出心声的恳挚朋友的小屋,使我终于抑制不住激情。我瞻望群山,山在向微黄碧色的天际絮语,向朱藤上有慧眼的鸟儿絮语。名叫红花浪浪的草花更妩媚了。
不一会,沉沉雾气澹然飘来,真的有如气韵,从低处漫上高处。从翠岩凿出的地藏神龛延向对山。渐渐浑茫惨黯,能被隐没的都隐没了。有如在曲处在深处我的旅伴叫着我。我也叫着我的旅伴。
雾非火焰,可有它的熔化力。不过圆而且长的竿节,尽管蒙上轻纱,披上丝网,并不苍白并不呆滞,透视过去,感到更远更深;叶叶交加的精灵比之以墨浮水的水画还要清润。
然而掘笋人却在挥动着锄头,时而张望着什么,可就是没有想到雾像倦怠的鸟的翅膀正在收敛……在林子栅栏外,地摊上摆着一盘盘干笋笋尖,这是个体小贩在兜售。搁在长条桌上则是包装整齐了的,也是晒干的牙笋,由公家售货员在叫卖。掘笋人不到小雪节令就趁雾罩升时溜来了,有人说他们像蛇盘着的黾,慢走慢停,竭力不惹人们注意。
我见到一座石雕的竹公菩萨(明末某位石工的作品,如今已经移到民俗博物馆了),镂镌得有种单纯美,敦厚、粗壮。它让你对神的感觉并不具有永恒性,而是日常生活中庄稼人给你的实际的记忆。我在卖笋人旁边碰上楠竹林的守林人,他竟像竹公菩萨那样憨厚,“叶多则枝伏,叶少则枝昂”,真的和竹子有些相近,他说他闲的时候发闷,忙的时候有劲;问我:“抽不抽黑杆烟?不咳嗽还能祛痰。”我吸了一口,嗓子一痒就咳起来了。我问他:“叫他们不挖笋不行?”“饿狗子上墙,后爪不得力,我们没有一抓到底……”“新笋一去,子竹不就不长了?”旁边的人冲着我插嘴了:“我们挖的是公竹笋!”我说:“你想谎人,只有雌竹出笋多……你说说,没出土的牙笋你们刨了挖了,又怎辨得出单枝的公竹、双枝的母竹?”他们打起哈哈了:“老师傅要笋打个八折……”“有了你们这些脑壳,竹子就要开花,满林遭殃!”我知道我这样说一点也不能透亮他们的心。我对我们的竹公菩萨讲:“完全靠你们保护认真了。少点风枝雨竿就好!”
竹簧工艺厂消除了我们有些不快的思绪(他们不是三四月天搞的退笋,而是一窝窝冬笋芽芽)。这里春花秋熟的景致,重现再现的造型,把竹海之美浓缩在一个艺术车间了。厂长一定要我留诗,我只好随想随写这么一绝:“万岭青青卧蜀南,娇黄色丽画江安。镗功刃技雕花竹,托起斑斓翡翠天。”而赋诗,怎么也不及自然。画苑中有个传说:苏东坡曾用朱笔写竹,可见庭侧之竹使他神魂飞越了。友人相问:你何曾见过镜面砂竹?东坡反诘:画幅墨竹比比皆是,君何曾赏鉴过墨彩之竹?山乡的竿节枝叶真好!但愿不像这十月天,而找个村村都着新妆的夏晨,再去看看万岭箐,四处生笋的小母竹园该要繁茂起来了,竹株一定茂盛得多。阳光穿透大气,不知不觉间,橙红色光影闪动了,千万竿竹筠,该会像青青绢绸一样吧。禾科植物总是朝荣夜舒,一到晚间它会更加超拔,皎皎月夜,在光的彩调中看侧面背面和正面都是高爽的廊柱……
              198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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