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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赤之一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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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9-03-23
第8版(副刊)
专栏:七味书谭

  耳赤之一手
金克木
古时琴棋书画算艺术,医卜星相算方技,大概是以有无直接实用意义划分的。棋在艺术中又不一样,必须有两人对弈而且自己要会。不写,不作,不演奏,可以欣赏字画和音乐,仿佛吟诗。但不下棋而好看棋书、棋谱,把一局棋当作字画、乐曲甚至一首诗、一篇小说来欣赏,这样的人怕不多了。幸或是不幸,我就有这个毛病。我至今还认为清代围棋天才范西屏(世勋)的《桃花泉弈谱·自序》的文章及见解和棋谱同样高超。至于棋和棋手的故事自然是不懂棋也会欣赏的。
中国围棋历史很长,轶事很多,但似乎不如日本围棋史那么像讲史小说,不知为什么。已经有人写出演义式的日本围棋史话了。以讲解棋局的方式讲日本的风云多变的围棋史的,我只见到安永一的《日本围棋历代名手名局史话》。书很好,可惜汉译本印刷不能令人满意。书名也有点赶不上原名《围棋名胜负物语》简洁。
安永一生于1902年,不是职业棋士,却评论围棋。1933年(昭和8年),木谷实和吴清源创立新布局开辟新时代之时,他为他们讲出理论。他这本《史话》选讲了1682年到1933年的著名棋局15局,另附简略通史于后,是70年代的著作。以棋讲史,别辟蹊径。
日本近代棋史确是波谲云诡,由此也可从围棋看出明治前后的日本社会和日本人。现在只说围棋界大约都知道的一段故事。井上因硕自号幻庵,为争“棋所”官职花费一生心力,最后仍归失败,便带了徒弟搭船出海,想到中国来一展抱负,可惜未能如愿。桑田秀策是不幸34岁早夭的天才棋圣。这两人,一个属井上家,一个属本因坊家,两家互相对立。1846年秀策访幻庵对弈。那时秀策18岁,幻庵48岁。开局后,幻庵显然占了上风。下到中盘,观棋的人评论,都以为少年已处于劣势。有一位医生却说:“我不懂下棋,只懂医道。我看处于困境的不是那少年而是幻庵。因为那少年在中央下一子后,幻庵的耳朵忽然通红了。这是吃惊和着急的症象。”果然少年秀策胜了老将幻庵。这就是有名的“耳赤之一手”。这一着孤棋本身似乎毫无占地盘的价值,但从全局看来则其价值之大无法估量,是使自己上下通连又左右制敌,使对手失去主动而无法应付的绝妙一着。流传至今,妙手之名不减。
耳朵变红是生理现象。医生由生理症候推出心理变化,又由心理变化推出外界刺激来源,终于从毫不相干的耳朵变红作出下棋失利的推断,近来世界上兴起符号研究或符号学,正在逐步扩散。“耳赤之一手”可算符号研究方式之一例。
“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这句话已经传开。“人是制造符号的动物。”这句话也在蔓延。如果把工具和符号都作广义解说,都是手段,则两者又可说是一回事。工具,不仅是语言,也具有符号性质。符号(笼统的,不加分析)的特点就是指向本身以外。工具同样指向本身以外。两者都不以本身意义独立。例如斧头,在伐木劈柴时显示意义为工具;在李逵手中是武器,亦即杀人的工具。符号可有多重意义,例如语言符号,语音可以是歌词,文字可以是书法。但不管怎么说,符号都要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外延到内涵,由形式达意义(有时意义即在形式之中)。这样做的前提是承认符号,承认我们既制造符号又生活在符号世界里。我们每天不断收发符号和所传的信息。这样来看世界是发疯还是变聪明了呢?我不敢断定。
战争、外交、侦探、言情、对话、学习……人类自从有图腾以来就应用符号原理生活了。但对符号的认识直到20世纪,特别是后半世纪才大发展。从语言学引出的符号学或符号研究当然不限于数学和逻辑,符号学也用在法律、经济、政治上。用于文学艺术更不必说。“因指见月”,禅机不也是符号吗?
我们中国人自从在甲骨上刻字和画八卦以来,就习惯于制造符号并用符号眼光看一切。例如人的身份,如同商标,标明价值和等级。是不是会连人也当作符号或工具以致和欧美人对人的看法大不相同呢?这一点,我可就不能随口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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