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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流水流经绮色佳——寄怀谢迪克老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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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9-04-16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东方流水流经绮色佳
  ——寄怀谢迪克老师
  黄宗江
绮色佳,是美国东部的一个小城,原名Ithaca,译做绮色佳,译得绝妙,音准形肖,这小城的湖光山色、音容笑貌似乎都具现了。好像是徐志摩或谢冰心这样译的,手边无书可查。
我念念不忘它,只是因为半个世纪以前,我在燕京大学上学时期的一位英国文学教师谢迪克,如今生活、授业、退而未隐于斯。这里是美国的一所著名大学康奈尔所在地。
我是1938年上燕大的,我知道谢迪克这个名字则早在1936年底,那时候年轻的萧乾在他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以三整版的篇幅,发表了关于曹禺《日出》的笔谈,参加这次史无前例的对于一部剧作笔谈的名家有茅盾、叶圣陶、朱光潜、沈从文、巴金诸位,还有青年李广田、靳以、荒煤、杨刚……此中出现了一位外国教授就是谢迪克。他评说《日出》“可以毫无愧色地与易卜生、高尔斯华绥的杰作并肩而立。”也是1936年,鲁迅逝世,谢迪克在燕京的学生刊物上发表过纪念文章,却是我最近才见到的。他说鲁迅“他为人们表达了最高的社会和政治思想;他本人是一位教师和领导者的完美典型。”并描绘说“他留了胡须,似乎想借此掩住他的仁慈和善良”。显然,谢迪克很早就是一位不但了解中国文学,也了解中国的洋人。
我自己遗憾的是当年未能更深的了解他。1938年秋季,我进了燕京大学西语系,他是系主任。他一派英国绅士的派头,一口标准伦敦英语,这都是我们年轻学子所向往的。当时学生们还有这么个说法:谢迪克随身三件宝:夫人、手杖、狗一条。谢迪克夫人是在同一大学讲授俄罗斯文学的一位俄罗斯小妇人。我那时选了谢迪克的课“十八世纪英国文学”。回首前尘,坐在课堂里听这样的教授讲解笛福或彭斯,真是一种福。然而年轻人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我漫不经心,学业荒疏,心多放在演剧和爱情上;尤其不安心的是当时正是抗日战争,面对宁静的未名湖水总感到十分有愧,终于一步步远走,远去海角天涯,远离了笛福、彭斯,也远离了谢迪克,半个世纪迈过去了。
还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结束,我数次应邀访问美国,才和老师联系上了。谢师多次邀我赴他所在绮色佳小住,总是行色匆匆,未能如愿。直到1986年夏,我赴美讲学,要勾留一载有余,看来有机会了,但他此时又应邀到中国去了,这是他告别中国四十载后的重访。当年,太平洋战争起,日本兵进入校园,他正在讲授《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断在这“最后一课”。40年后,他又在昔日燕大、今日北大的大课堂上,为新老学生重讲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康奈尔的第五代中国留学生,年轻的剧作家颜海平为他此去中国专写了一篇美丽的《燕园的红叶》。
又是一年,1987年秋,美东的红叶正好,我返国前夕,应邀赴康奈尔大学做一次关于中国戏曲与戏剧的讲演,乃得携妻若珊在谢师家小住三日夜。谢师不久前刚度过85岁生日,师母卧病多年已于三年前故去。老人独处,时有学生轮值,或助园艺或助烹饪。过客的到来凭添了些热闹。这种孤寂中的热闹看来也还是常有的。
对于一个老学者,也许最孤寂又是最热闹的所在,就在他的书斋、书架和书案吧。这里那里,是他研究了多年的《文心雕龙》、他英译的《老残游记》、他编辑的五大卷《中国文学入门》,选辑的作品从先秦诸子直到梁启超、王国维、胡适、鲁迅,还有关于古汉语词汇以及文言语法的学术著作,这些至今仍是美国最高水准的汉学教材。还有他退休后仍在主持的《中国演唱艺术》丛刊。赠书赠画赠诗更触目皆是。顾随、吴文藻、谢冰心……往昔同人的旧作,弟子王世襄关于明朝家具的论著,以至我的散文小册《卖艺人家》等等。(据其近日来信,当更添过客北岛和刘宾雁见赠的新作了。)最触动我的是老师捧出了一摞纸已发黄的旧日分数单。萧乾和王汝梅(即日后的外交家黄华)他们的名字都赫然在焉,且分数均列前茅;我则偏低,这也是无从愧对的事了。无比可贵的是这些保存了半个世纪以上的分数单饱含了几多夫子之情!
三日来,清晨日暮,我和若珊时常坐在谢家悬着东方竹帘的红漆檐下,望着傍屋流过的山涧流水,潺潺自上而下,形成了好几阶层的小小瀑布,入夜也仍在淙淙细语。我对妻说怎么这一切尤似中国山水画的意境呢?想来这世上本土和异国的大自然本就是相似乃尔的,再沾染了人文的、主观的、感情的色彩,也就引发出乡情无限,这绮色佳的流水在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象征。
这三天驻足也像山涧流水似地有声又似无声地流去。我们谈天说地,谈文说艺,也像流水般不知所起所终。我们一起打太极拳,他比我强多了,是正规的杨家一百零八式。我们一起漫步绿茵,我戴上了他的帽子,拄了他的仍以装饰为主的手杖,做英国绅士状;他笑谈起当年三宝,我又岂宜点破如今惟余一杖了。人们习于用淡笑淡忘来轻掩深深浸润的惆怅。一日行车中,偶提起一些故人,我脱口而出:“朋辈半为鬼!”谢师一时没听清,若珊要我再做英译,我却旁顾左右而言它了。
这失去了主妇的居室仍然保持得十分整洁。但若珊到底是女人,行前仍悄悄把厨房里所有的炉灶和器皿都擦拭了一遍。她还注意到堂屋角落里一架形象古老的小钢琴,似乎久已无人拂拭。我妻子想象那是已故谢夫人经常弹奏的,也把它轻拭了一遍。我告诉若珊:当年在学校举行“弥赛亚”合唱中谢迪克的独唱是分外出色的。
三天过去了,终于告别。老师驾车把我们送到英国的“灰犬”长途车站,把我们送上车去,拥抱而别。老师下车,我们只见他在细雨中仍在踱步,像是在寻觅什么。但是他又走上车来,说是原以为隔窗还能看到我们,不意灰蒙蒙的看不清了,乃又上车来,又告别一次。
别了,别时容易见时难,老师年近九旬,我们也年近七旬了,于是我时常怀念他檐下不息的溪流。又是一年,一年多了,音息隔洋传来。谢师常是寄一封公告所有亲友的叙述甚详的打印的长信,其后再附几笔各自不同的特殊的问候。此次,两面打印的头一页张是叙述他1987与1988年的经历,甚至包括我们的来访。第二页张,却令人喜出望外地出现了新人新事,我试摘译于下:
“三月底余赴会旧金山,间隙约晤老友H·M于公园,又蒙邀与其三子并各携全家共进例行的星期六家庭晚餐。次日我飞圣地亚哥访友。幸主人于客房中置有电话,余不禁与H·M通话,次晚又通;翌晨告别时乃得答谢主人主妇并其电话,盖一婚事已在蕴酿中。H·M是我在燕京大学时的学生,毕业后任音乐系助教,曾在“弥赛亚”歌唱中为我做钢琴伴奏。1947年她来康奈尔为英国文学研究生,又助我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并编写教科书凡六载。我于1984年失去我的Nellie,她于前春失去她的Sohn。此时此际合我二人第三次互为配搭。七月七夕日,我们接受公证,成为夫妇,其三子均携全家共16人参与婚宴……”他开列了随后一系列各地欢聚的人名,并旅游日程,直到明年度的英格兰故乡之游,后年的中国娘家之行……我夫妇想要追寄一封贺简,也一时不知寄往何方为好了。
我翻查同学录,并打听老学长们,才约略得知H·M华名吴沁明,学号28年级,比我这1938学号的早十年。她的同年级密友赵萝蕤大姐在电话里笑声朗朗地对我说:“他们俩真是太好的Partnership(配搭),非常相象,都那么Fullofvitality(充满活力)……”
我顿感到我还有很多很多地方要向我的老师学习,首先是“充满活力”……尤怀绮色佳的流水常流,水自何来?或自天上,或自东方……我师谢迪克书云:“H·M朝夕抚琴,我们的老牌Everett钢琴回响尤佳于预期……”
行文将毕,得一知交亦当年“小读者”,知我在觅“绮色佳”译名出处,寄我复印1924年冰心《寄小读者》一节,曰:“又到了绮色佳(Ithaca)。绮色佳真美!美处在深幽。喻人如隐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与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颖得很!林中行来,处处傍深涧,睡梦里也听着泉声!……”
怎么冰心大姐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就跟我所感一样呢?那也是自然的。年轻的冰心又引诗云:“百感都随流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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