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我爱你！” ——纪念维克多·雨果诞生一百五十周年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人类，我爱你！”
——纪念维克多·雨果诞生一百五十周年
李健吾
维克多·雨果的光荣是多方面的。从他懂得写诗的那一天起，诗像不竭的泉水一样朝外涌，无时无地不是他的资料。抒情诗、叙事诗、戏剧诗、哲理诗、讽刺诗、歌颂诗，想像的、史实的，短的、长的，有的像珠子一样圆，有的像峰峦一样高，有的像大自然一样千变万化。由于他的一出诗剧，浪漫主义的大旗迎着晴空的天日，随风飘扬。巴黎在他的小说里面复活了。人道主义在他的另一部小说里面得到最高的表现。他把一生献给他喜爱的文学，同时，通过文学制作，通过种种更有实际作用的社会活动，他把自己献给全人类，不光是法兰西，而且是全人类。这样做，需要惊人的精力，雨果有着异乎寻常的充沛的精力；这样做，更其需要勇往直前的战斗精神，雨果从来没有对困难表示一丝畏惧。他说得好：
“活着的人们，就是那些斗争着的人们”。他是其中最刚强的一个。
这首先表现在他对那些拉他后退的影响告别。父亲曾经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后来成为帝国时代的一位将军，母亲念念不忘于王室的复辟，都把一定的政治影响留给他稚弱的心灵。年轻的雨果逐渐从现实中学会了把错误的习惯思想丢到一旁。他从小就对自己要求严格；而对着习作“洪水”，三百六十四行，他向他的长兄奚落自己道：
“我相信，阿拜耳，在我的洪水中，
淹没的是我自己。”能够申斥自己，也就能够批评别人。贵族把他当做他们的诗人；伪古典主义后起有人了。但是，出人意外，他变了；他时刻在问自己：否认，怀疑，还是相信？三条道儿挑那一条走？
“他希望着，于是，在三条发暗的路上，
在思索中，他远远听见人类走动。”他不迟疑了，他为自己选了一条反叛的道路。“年轻的法兰西”聚在他的周围，他朝那腐朽的前一代的文学开了火。
他在表现上为文学要求自由，为诗人争取一种得心应手的工具，实际是为了一个远大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如旭日之东升，却被他的战友们所忽略，他们在日后的行动上，和他分道扬镳。为了这个目的的实现，工具成了武器。雨果一生为这崇高的目的奋斗着，他把这叫做“社会主义”；而浪漫主义，在他看来，“和社会主义是一个事实”。文学是社会的反映，是促使人类进步的工具，因而也就没有一种凌空的文学，自成一体，单独成为一个世界。为艺术而艺术只是感情上的反常，思想上的愚妄，自欺欺人之谈罢了。人在受难，人在挣扎，
“我看见狼在吃羊，说：它妨碍我！”我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坐视不救？
“噢，人类，我爱你！”雨果所创造的戏剧人物的呼声，正是他自己的呼声。
浪漫主义的战斗精神，将和诗人此后的进步行为密切结合，一八三零年只是一个开端罢了。荣华富贵向他献媚，但是，正义所在，他决不留恋。他那样爱巴黎，他的摇篮；那样爱法兰西，他的母亲；然而当共和国被“一个老练的狡猾的放荡者”〔注〕盗卖了以后，他立即不共戴天地出亡了，他表白他当时的心情，“……充满爱情
与忧虑，离开这位母亲，
他在痛苦的国门伫立许久”。他毅然去了，拍卖什物，在寂寞的海岛做了十九年的逋客。
他不寂寞。法兰西工人阶级把他当做自己的朋友。他鼓舞一切受压迫、被侵略的民族起来斗争；他的鼓舞等于最高的道义的支持。他不因为法兰西是他的祖国就饶恕法兰西帝国。墨西哥人民抵御法兰西殖民军队的疯狂袭击，他写信回应他们的呼吁：
“抵抗罢，墨西哥的勇士们。”英法联军抢掠北京，烧掉中国劳动人民创造的奇迹圆明园，就在得意狂欢的时候，雨果如晴天霹雳一般揭破战争的侵略本质：“这只是一次抢劫与两个强盗而已。”历史必须提高到原则上重新写过。法兰西的光荣传统是自由、博爱、民主，决不是偷盗行为。拉她回到中世纪的野蛮道路，违反进步的法兰西精神：
“因为在恶面前，爱变成了憎；
因为灵性忍受不了兽性，
法兰西忍受不了野蛮；
因为崇高的理想是伟大的祖国。”把祖国最好的部分贡献给全世界，各个民族有权利把他当做自己的同胞。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在他这里得到完美的说明。他是世界和平议会最早的一位主席。很早他就希望能够消灭民族之间的误会。他判决了世俗所谓“英雄”的死刑：“难道因为穷凶极恶，罪名倒可以减轻了吗？唉！这是历史上一部陈旧的法规。杀六个人，你是特洛普曼Trppmann；杀六十万人，你是恺撒。”这叫什么公道？公道能够因为一个人戴囚帽、因为另一个人戴皇冠就有了两样说法吗？文化在提高，人类在进步，那些铜铸的“英雄”是生锈烂掉的时候了。
一种战斗的乐观精神洋溢在诗人一生的活动中。一时的挫折不就是真正的挫折。胜利在于坚持，先贤就是这样成功的：
“奋斗罢，跟他们一样，额头发光；
前进！朝前一步，就是田野一片。”冲破黑暗，黑暗自然落在后面。力量是由于对斗争的信念同行动来的。人由于未来而获得崇高的意义。革命是保证它实现的必经的决定步骤：
“未来有几个名子。
对于弱者，这叫做不可能；对于胆小鬼，这叫
做不可知；对于思想家和勇士，这叫做理想。
不可能！
不可知！
……沉默罢，弱者和胆小鬼！不可能，这条红
铁棍，我们要咬断它；不可知，这座深渊，我们
要跳进去；我们要把你征服了的，理想！
未来的革命万岁！”他赞美科学，歌颂进步，反对任何加以利用来毁灭人类的企图（这企图在今天已经成为万恶不赦的事实），因为他有广大的爱，一种积极的、表现在行动上的爱。这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活到八十三岁
（一八零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一八八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在弥留中给人世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听上去像是：“爱，就是行动！”
〔注〕：引自马克思的“拿破仑第三政变记”第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