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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贵与残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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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89-12-14
第8版(副刊)
专栏:

宝贵与残落
张永枚
秋雨在伞上亮珠飞溅,打伞的老人走进业余大学。他像往常一样早到了半小时,但授课的教室空无一人。他感到胸闷,像压着石板。走进洗手间,手捧清水洗把脸,捶捶胸;支撑起不舒服的身体,不觉进了电视室。荧屏正在显影
《末代皇帝》,溥仪举杯恭迎生父“摄政王”驾临长春,宫庭乐队奏起乐曲。老人注目那位小提琴手,当年,他曾在那位置上演奏,有一回还拿起指挥棍,挥手间,《皇帝圆舞曲》缭绕新宫……看电视的人们为皇帝而恨而怒而乐而感慨,谁也不知道身边就坐着皇帝的宫庭乐师。
老人起身走进教室,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第十三课,洽谈引进时的常用日语”。然后坐在课桌边,等待学生到来。风把雨珠洒到脸上,他关上落地玻璃窗,怕学生听课时淋雨。忽感到凉意,像雪花落在颈上。
雪花和传单齐飞。他穿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持着缀有红缨的指挥杖,大步行进在军乐队的最前面。他指挥的
《骑兵进行曲》使入城式更加威武雄壮。他蓄的连鬓长须,黑亮微带弯曲,鼻梁高而直,双眼睑,目光像太阳下小号的银键闪亮。观者赞叹:“好一个美髯公!”战士介绍:“他是我们军有名的‘大胡子’,一入伍就是营级待遇,吃‘中灶’哩!”
他又感到胸闷,用清水洗脸,捶捶胸,做了几次深呼吸。墙上嵌的明洁的瓷砖返光,他有些眼花。瓷砖像朝鲜汉江的冰板,他背着背包,爬上一座峭壁。敌机在俯冲,机关炮在扫射。在一棵巨松下,他指挥三个人的小乐队伴奏
《五唱炊事员》。抗战兵老炊事班长特地用干蛋粉蒸了一碗蛋羹,送给他吃,说:“大胡子,想不到您也上阵地,敢情我们都是皇帝了!”
学生们端坐在教室,有经理、厂长、科长、工人、待业青年……授课开始。老人扮演一位我国的外贸人员,由一位学生扮演日本企业家,洽谈引进轧钢机。日语你来我往,争论彬彬有礼,讨价还价在笑语欢声中进行,最后是合同签字,干杯,皆大欢喜。老人早逝的前妻是位日本平民姑娘,所以日语娴熟。学生们为这生动的一课鼓掌。
雨的亮珠又在伞上飞溅,伞下的老人走在小巷的银色路灯下。路灯使他忆起1977年东北一座工厂仓库的灯,他——仓库保管员,算清了最后一笔账。工厂的领导走来:“老李,你真要回广州?”“对。我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几年。”
“留下吧,我负责给您完全落实政策。”“谢谢。我的黄金时代是在广州度过的,我的部队我的剧团我的老战友老邻居都在广州,我是广州的‘客家人’!”
老人收伞,走进华灯放彩的新建宾馆的大门。他没进那幢铺有红地毯的新楼,而是踏入一座不久要拆除的老式危楼。他没能搬进离休点,家仍在这楼底的两间房,一间是自己用木板搭的。厨房在过道,厕所公用。昔年的幼儿园老师——退休的老伴迎上来,接过雨伞,第一句话:“还胸闷吗?”他微笑,摇摇头。
“走!去医院!”老人笑声朗朗:“在朝鲜一把炒面一把雪,有一个星期浑身不舒服,还不是过来了!我很好,没事儿。”他抽起一支香烟,悠闲地品着。旧沙发旁边的苏联造电冰箱像用俄语说:“老同志,你再开一门课。”“对。要开这门课:俄语。因为区政协、老干局有好些同志要学。”老人年轻时曾向“白俄”学音乐,懂俄语。
“爷爷好!”莺歌燕舞般来了五个男孩女孩。雨湿的红领巾使老人感到年轻活泼,恍若在朝鲜整个冬天没有洗澡,忽然春暖花开,跳进清亮亮的小河游泳,和战友们泼水作耍一样。他请老伴给孩子们一人一杯桔子汁,然后拿出《儿童日语课本》。先用广东话讲课,甚至能说一些俗语,如
“湿湿碎”(小意思)之类;然后再用普通话讲;最后是领着孩子们合唱日本著名诗人阿部武雄的《秋词》……
老人把孩子们送出家门,送出霓虹灯耀眼的宾馆大院。
“李爷爷,别送了,回去吧!”“送你们等于散步啊!”他手牵着两个孩子,走出小巷,一直送到公共汽车站。孩子们上了公共汽车,老人还站在街边公园门前,望着孩子们,不住扬手。雨又下起来了,老人在雨中伫立,目送汽车拐弯消失……
“自己的青春,自己珍惜,别人不得说;过去的欢欣,将来的残落,现在可宝贵得多。”老人在心里唱着《秋词》,踏着秋雨的街路向家走去。是的,“现在可宝贵得多”!在一部著名的描写海外赤子的得奖影片里,他扮演了艺术指导(他本人曾任部队歌剧团的艺术指导),还在几部影片里扮演了多种人物;他在区政协、老干局、业余大学等好几个单位授课。“我还有多少宝贵的事情要做啊!”雨丝,使不夜的天空像一张大的五线谱纸。他想:写!赶紧谱写我毕生构思的交响曲,《宝贵与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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