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最深厚的人们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感情最深厚的人们
李蕤
中国人民志愿军，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在凶残的敌人面前，他们是一只狮子，他们的心，比钢铁还要硬，他们到了手里没有武器，只能用徒手和敌人肉搏的时候，就活生生把敌人的耳朵咬掉。但是，对于自己人，他们又是世界上最有感情的，他们的感情是那样的深，那样的厚，那样的周到，那样的细致，那样崇高而无私！
这样的事例，是可以说出几十几百件的，在这里，我只选出一件，因为这是在志愿军中很普通的平常事，几乎每一个部队里都有的。
开城前线我军某部一个营，他们扼守着某阵地。他们在这里和敌人对峙，已经快半年了。上级为了照顾他们的疲劳，决定指定别的部队上去接防，让他们下来休息一下。他们第一次听到要叫他们下来的时候，大家都纷纷向上级写请求书，要求不要把他们换下来。理由当然很多，但归结起来，不外两条，一个呢，开城是全世界眼睛看着的“和平圣地”，每个人都已经下定决心，保卫开城要保卫到底，半路换下去休息，比受处罚还难过。另外一个呢，没法写到请求书上，但却是大家心眼里的话：大家在这里已经半年，日里也挖，夜里也挖，每个人的手掌，不知道磨落了多少层茧子，每个人的汗，不知道出了几升几斗，为了把自己的工事变成钢铁堡垒，他们每个人几尺长的洋镐，都磨的只剩几寸，然后又自己找废铁，自己架风箱，创造出铁匠炉，再打成新的铁镐，继续的挖；为了使自己的工事变成钢铁堡垒，每人情愿把自己吃的油都偷偷拿出来，让黑黝黝的洞子里灯光不断，挖工事的时间好能更长一些，有时候连吃的油也用完了，就用破车胎破胶鞋作为“亮子”燃着，继续修，继续挖。现在，这里不仅成了钢铁堡垒，敌人几千发炮弹落在上面，里面照样开会、学习、娱乐，而且，这钢铁堡垒也就是很好的“家”，这里面有“斯大林路”，“毛泽东路”，“胜利街”，有“寝室”，“弹药室”，有“阵地俱乐部”，有“卫生洗澡间”，有“灭虱站”，有“保险厕所”……。自己的双手自己的血汗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家”，一切都觉着特别“顺眼”分外“满意”，这是半年来冒着敌人飞机大炮的威胁修成的，这堡垒的前沿躺满过一批批来犯敌人的死尸。如今要离开这里，就和母亲要把自己的孩子交出去一样，心里是十分舍不得的。
但是，请求只是请求，最后上级的命令来了：后天黄昏，友军某营，便要来接防。
当命令刚刚一级级传达下来的时候，很短一个时间内，战士们都感到有些空落落的。正在唱歌的人歌声也停了，正在竞赛着的人也扶着铁镐想心思。炊事员刚刚满脸大汗的从山下担回来一挑水，也放下挑子，惋惜地说：“真舍不得这些水缸，都是从山坡下一个个推上来的！”
但是，这样的时间只有很短一会儿，大家便又活跃起来。班长首先打破沉默，大声笑着说：“咋着？在这里住了半年，都变成婆婆妈妈心肠啦？咱们回头想想，咱们的‘家’还没个百儿八十个的？就不算上在祖国的几年，光这到朝鲜后，什么地方没到过？离开一个地方，朝鲜的老妈妈拉着衣裳角流眼泪，咱们的心里还不是热辣辣的？到一处，爱上一处，那个地方还不都是咱们的家呀。美国鬼子一天不消灭，还不知道要换多少家哩！”
班长这样一讲，大家都觉得很对。共产党员们首先就拿起家伙，高喊道：“咱们虽然明天就要交防，今天也不能放松一分一秒的时间呀！咱们多出一把力，多流一滴汗，友军上来就多增加一分安全，多消灭几个敌人。”大家说：“对！友军上来，背着几十斤重的东西，爬几十里的山，还不累得够呛，他们刚刚上来，道又不熟，咱们把一切都替他们安排得好好的，叫他们上来后能歇一两天不干活。”就这样，发一声喊，都更加劲的干起来。挖工事的，继续挥动着手里的铁锹，炊事员又抓起地上的扁担，打铁的鼓风炉又劈劈拍拍的响起来，值班打柴的又提着斧头向山的深处走去。在他们要离开阵地这一天，干活干得更外起劲，歌声和笑声也比从前更多。在部队里，好的消息是有翅膀的，立刻便传到每一个排和每一个班，大家都在整理自己的“家”，把它安排的更漂亮一些，迎接新来的战友们。
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们作了一遍检查：每一个“屋子”，每一条“路”，每一条“街”，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个炕上，都铺上又干又软的铺草；每一个水缸都是满满的，连“卫生洗澡间”的大汽油筒中，都打满了水，而且烧得温乎乎的；每一个挂枪的地方都换了新打出的铁钉，每一个“屋子”都挂上木牌，每种弹药箱都贴标签；“灭虱站”的大锅炉也烧得滚热，准备他们一到后就把虱子灭净，每一捆柴都整理成整整齐齐的垛子。“俱乐部”里的东西，统统留下了，用罐头盒自造的胡琴，用废镔铁造成的铜鼓和铙钗，木板刻的扑克……。只有毛主席像，原是大家最舍不得留下的，最初有人说这可无论如何要带走，后来经过商量，还是决定留下，并且在毛主席像的前面，摆满了打柴时摘回的各种鲜花。
一会，排长来了，笑着说：“收拾得不错，谁来接防，都会格外有劲，多消灭几个美国鬼子哩。……他们不久便要来到了。多烧一些开水，每个洞子门口放它两盆盆，他们一上来会渴得连冷水也想喝的……”说着，便到别一班去了，临走，转回头来说：“……你们不会有人不放心自己的阵地吧，又上来的友军，可是大名鼎鼎的哩……”
排长走了，坑道里就更热闹起来，接替阵地的，原来是立过大功的部队呀，应该怎样慰劳慰劳他们才是呀，大家心里都这样想，一个人一说出来，大家就一齐拍手欢呼起来，这个拿出一块肥皂，那个拿出一条毛巾，这个拿出半盒纸烟，那个拿出一筒罐头。一个年轻的小鬼，从衣袋里掏出一块丝质的洁白的手帕，他说：“这是我那一天送信，在山坡里拾到的敌人照明弹上的降落伞做成的，我想捎回祖国给我的姐姐的，留在这里给新来的战友们擦汗吧！”就这样，你一件我一件，几分钟里，就是一个小堆堆儿。
一切都停当啦，但总觉着还差一些什么东西。班长说：“我总想着，还缺少一些什么东西，可就想不起来。”一个战士说：“我也是这样想。缺啥哩？按我说主要的是缺少说说话握握手的机会，连长不是说，只留下几个联络人员和他们接头，剩下的都是约定时间，他们那一条路上来，咱们这一条路下去么？光留下些哑巴东西，不会说话，心里怪别扭的哩！”班长说：“可说对了，就是差这，咱们编些快板诗给他们留下不好么？”这话本来正说到大家心窝里，可是许多人又怕编不好，红着脸说：“我可不行，别打鸭子上架。”班长一本正经说：“不做哑巴兵么，人人鼓动，人人宣传么……”这样一说，大家就绉着眉头各自打开思想机器，不多一会就编出来了。大家找了些纸，就歪歪斜斜写出来，有的是贴在自己送的毛巾上的，有的是贴在自己送的肥皂上的，有的是贴在洞里的墙壁上的，有的是贴在迎面来的路口的。这些诗是：大炮隆隆震天响，兄弟分别在山岗，兄弟虽然未见面，好像同爹又同娘。
××××冬去春来百花香，兄弟相见在山岗，弟敬兄来无别赠，此洞可把敌炮防。
××××兄弟分别在盘龙，久闻大哥胜利名，洞内弹药如山堆，发挥威力杀敌兵。
××××礼物微薄不可言，希望大哥不要嫌，阶级兄弟感情厚，你心我心紧接连。
××××这块肥皂方又方，留给大哥洗衣裳，衣裳常洗身体好，多多消灭美国狼。
××××保家卫国好毛巾，祖国人民一片心，留下大哥擦把汗，精神饱满杀敌人。各个地方，都贴满了这样的快板诗和对联，监视哨的哨兵，在自己的监视哨贴下这样的对联：“两眼注视正前方，杀敌立功在战场。”通往阵地前沿的地方，写着“防空防炮隐蔽好，阵地不要露目标。”年青的通讯员，给新来的通讯员弟兄交代自己心里的话，在通讯班的洞子上写：“接受任务要清楚，交代胜利别马虎。”并且加上个横批“快去快回”。卫生员在大汽油桶做成的澡盆上写着：“要想阵地卫生好，别忘人人多洗澡。”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心写上去了。
最后，他们说：“这些工事，咱们虽然已经挖了将近半年，但是，为了消灭更多的敌人，为了防备我们万一的损失，还得交代友军，让他们继续做下去呀！”这样一商量，大家就又共同编了一首快板：
“打好阵地战，工事最当先，战场立大功，它
是好本钱。要想少流血，就得多流汗。工事成钢
铁，敌人难生还。”
他们刚写好贴上，在阵地前沿教他们唱歌的女文工团员来了。他们说：“我们没有文化，胡乱写了一通，你们可别笑话。”那个女同志各处看了一遍，感动得眼里闪出泪光，她说：“我也不懂得，不过我觉得很好，很动人！”
黄昏的时候，指导员来通知，说友军的联络人员已经到了，接防的友军已经绕过山脚，除了留下办交接的人员，立刻整队下山。为了更好通过敌人炮火的封锁，下山部队走另一条路。这样，几分钟后，他们就从另一条路走下山去。
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九日于开城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