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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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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10-18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星光

  一线桥
白渔
里程碑上刻着“2800”。这是横架在“一线天”上的昆仑桥与北京的距离。汽车日夜不停地南上拉萨,北下西宁;马达声淹没了雪水河的咆哮。
桥不算长,跨度不过三四十米;两岸岩磐间最近仅四五米——中等水平的跳远运动员就能跳过去——谁又敢在十丈深渊上一试自己的胆量呢?据说,当年慕生忠将军率领修路大军,曾在此拚命一跃,按彭总的命令,仅24小时就架起勾连西藏的第一座桥,让大队人马从此跃上了昆仑山。
真是名不虚传的青藏公路的咽喉!要是被卡住,西藏的胃囊便无食可进。桥畔的土屋仿佛长眼睛,只要有人或车停留桥上,守桥人就立即出来令你离开。3个年已半百的老人轮流“执政”,日夜守护桥,忍耐着寂寞的岁月。昨夜段长对我说,你采访守桥工,不用找,只要往桥上一站就行。果然,我一出现在桥头,他就来盘查了。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叫李存莫,从皱纹和白发上看,至少有60多岁。其实才入不惑之年——长期工作在青藏高原的人,要比内地同龄人显老十来岁。他17岁就从甘肃庆阳上昆仑山干养路工。30多年一直在4000米海拔的山窝窝里,接受风雪、缺氧的磨练。几年前,再也抡不动洋镐,照顾到这里守桥,当了个比芝麻还小的班长。别看连自己在内只管三个人,还真难哩!桥工一个个来,一个个走,嫌这里生活单调寂寞。千方百计走门子,调动工作,只留下怨言和牢骚。经常一个人负担起三个人的工作。今天又剩他一个。另外两人,一个休高山假,一个回家侍候病人去了。他只得默默地承担起别人留下的孤独。反正桥得有人守,土屋得有人住,谁让自己是班长呢!班长也是班长(cháng),替人顶班,干的时间要比别人长。
河水载着积雪,带着沙石泥点染的黄褐色扑下昆仑,漫向柴达木戈壁;它时而洪峰十丈,时而清流飞湍,天天切割深峡,也切碎了老人的时光。他们的人生年如一日地被一辆辆飞驶的车轮碾压带走。生活,天天一个调子:太阳从昆仑山升起,就去峡底担水或背冰——石峡上垂挂的小路,就是这样气喘吁吁地踩出来,爬出来的;然后做馍馍,揪尕面片;然后巡回桥面,听见隆隆的车声心不安,听不见车声也焦急。
太阳在昆仑山上走一天,大概累了,回到山窝里去了;他呢?独个儿逡巡一天,又回到小屋,点起油灯,斜靠在床上抽烟,伴天上冷月,听凄厉的风,听流水喘息。说实在的,生活艰难点还好熬,三五天吃不上一片菜叶,一份《工人日报》看得能背下来,一人打四方扑克、下两面象棋……也无怨无悔无恨。最难熬的是孤单、寂寞呵!它像影子缠在心上,激起无名的失落、烦躁,流不完的苦涩。听见狼嗥也是一种慰藉,看见一只秃鹫飞过也会露出笑颜;凡是到过格尔木一带的人都说蚊子多又凶,咬一口起一个大疙瘩,而他倒愿意不戴防蚊帽,驱赶它们也是一种乐趣呢!有时实在憋得难受就对昆仑喊几声,吼几句“花儿”。生活和山一个颜色,绛紫、铁青,唯有变质岩中的绿泥石片岩是绿的,只能从雨雪、寒流确定季节。难怪调来的工人,乍到还面有喜色,觉得这里清闲,呼吸也畅快了许多,可呆不了三两月,就受不了了,宁愿到高寒缺氧人多一点的道班干也比较好受。
可是李存莫,他调来6年了,却没有叫过一声苦。我问,你不想调到格尔木吗?他回答:“这里是最好的地方,原来在烽火山、五道梁道班才苦呢!一年有11个月背冰吃,天天大张嘴呼吸还恨不得把胸膛扒开,一感冒就转成肺炎,真要命!”
简单的话,确实感动了我。比我刚进土屋看见剥落的墙壁,半塌下来的顶棚,药瓶做的油灯,烂纸箱箱里装一堆石头般的干馍还要心酸。在海拔3700米的地方守桥,比内地坐飞机还高,竟认为是最好的地方。人呀,没有在艰难中比较就不知事,吃尽大苦,一点变化也觉得甜味十足。偶尔有“巡洋舰”停在桥头,下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长官模样的人,兴致勃勃地看过昆仑桥,对他说一句你们辛苦了。他白发也亮了,满脸皱纹笑成一朵花。回答仍是那句话:比五道梁、烽火山是最好的地方了。
他不希望下雪,那会使车打滑,甚至撞坏桥栏,翻入深谷,阻塞道路。然而他有时又希望下雪,他就能作点事,使日子好过一点。披一身雪花雪块站在桥头,抬手拦住超速行驶的司机,叮咛他开得慢一点,要是有的毛头小伙子不耐烦了,他就给他讲一起翻车的故事。有时为抛锚的司机送上一碗用汗水换来的开水、几个干馒头,夜里把床铺让出来给捣鼓了一天车的司机睡一觉,他加旺炉火,轻轻地掩上房门,站在昆仑的空旷雪野中,守护桥,车,司机的鼾声。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候。
他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迹,也不能成千上万地为国家创造财富。年年一个样子,一种表情,在昆仑桥边,默默地把自己的心跳化入轰鸣的马达,把自己的光阴铺在车轮下,把余生溶入青藏线——祖国西南血脉的畅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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