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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憾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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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3-11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愧憾
翟向东
年过古稀,每念应做完该做的事,无愧无憾地离去,便想起一件两件或大或小的往事,心感愧憾,难以平静。
最近,有朋友来信,告知已在故乡的小泰山上,为吴鸿渐烈士建纪念碑,揭幕那天,有上千人参加,深切缅怀烈士生平,县领导人讲话,高度赞扬烈士气节,号召发扬烈士的精神,建设家乡。我在千里之外,为遂了一项心愿而高兴。
前年秋初,重访原东阿县城(现为平阴东阿镇),立狼溪河石桥上,看清清河水北流黄河,两岸风光如画;又登临小泰山,俯瞰全镇新貌,抚今追昔,想起了吴鸿渐同志就在这里慷慨就义,久久怀思,盼望能为他立一个纪念碑,最好就立在小泰山上,镌刻上他的生平,以流芳后世。
在我记忆里,鸿渐同志比我大三几岁,中等身材,长得很英俊,面孔白里透红,眉清目秀,明显像当时的大学生,但并不文弱。听说他原在北平读书,早已是共产党员,在“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中是积极分子。“七七”事变后流亡到济南,又同其他200多人一起被党选派到聊城。当时,日军正进逼山东,国民党军队和政府官员纷纷南逃。他面对这种形势,曾满怀气愤地说过:“‘九一八’,日本侵略者从东北撵我们到关里,现在,又从北平撵我们到山东,我誓留鲁西北抗战,再不南去!”从这,他的身影出现在堂邑、阳谷、冠县一带,像一团火一样,点燃群众的觉悟,组织抗日游击队,吸引人们汇入抗战的洪流。
不久,他调中共鲁西特委机关(公开办事机构是山东第六区政治部)做党的组织工作。我那时在《抗战日报》(特委的机关报)担任编辑,常写些鼓舞抗战的诗,在《鲁西北》副刊上发表。一首题为《黄河》的诗登出后,他高兴地向我说:“你写了黄河的历史命运,喊出了黄河儿女的心声,我很喜欢‘沿万里黄河两岸,把胜利的旗帜插遍’那几句,我们就是要为胜利,生死不计,斗争到底。”我特别记住了他所说“生死不计,斗争到底”的话。
经过多次接触,我感到他是个意志坚强又非常乐观的人。他挺喜欢唱,常深沉地哼唱“河里水,黄又黄,日本鬼子太猖狂,昨天烧了李家寨哟,今天又烧张家庄,这样活着有啥用哟,拿起刀枪干一场”。有时激昂高歌:“起来,起来,中国的男儿,快起来应战……冲向前,冲向前,消灭一切敌人,恢复中华旧河山”。那歌声抒发出他对祖国、对人民的热爱,也喷射出对敌人的仇恨。
1938年11月,聊城失陷,我去八路军先遣纵队,他也到先遣纵队一个大队,以后又调鲁西区党委机关。我们一起从鲁西北赴泰西,在茌平琉璃寺一次反“扫荡”突围后,过黄河到大峰山,便彼此分手。第二年秋,我随部队从太行山回鲁西北,听说他到平阴任县委副书记了,不胜心喜。曾多次想象,在敌我斗争尖锐的那片土地上,他正不顾艰危,奔走在黄河岸边和山区一些村庄,撒播革命的种子,带领群众同敌人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有时似听到他还在唱“河里水,黄又黄……”在唱“起来,起来,中国的男儿……”歌声飘散在他到过的村庄,也飘散在他走过的路上……
我在冀南度过了最艰苦的几年,抗战胜利后回故乡探望,殷望见到他,欢叙别后经历,听他介绍故乡的艰苦斗争。万万没有料到,他已经在六年前慷慨就义了。人们告诉我,那是1939年6月间,他到平阿山区王楼村开积极分子会,被东阿敌人侦知,拂晓时把村子包围。他最早发现后,就开枪告其他同志突围,而他在战斗中,却不幸被俘,押解到东阿城里。敌人以各种酷刑折磨他,逼他投降,供出党的组织,他始终无惧无畏,坚贞不屈。敌人最后要杀害他时,他正气凛然,视死如归,高呼“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是杀不尽的,中国共产党人是杀不尽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万岁!”壮烈牺牲。那时他才24岁。我听到这一消息,为失去一个好同志而悲痛,更万分钦佩他忠于祖国、忠于党的崇高气节。
而今,为他建的纪念碑耸立小泰山上,将像炽烈的火炬,长燃不灭,光辉四射,召唤故乡一代代人,为故乡和祖国的美好前程,跟随共产党克服困难,奋力前进,各自做出应该做的贡献。
令人遗憾的是,朋友信上说,因为一直没有查清楚吴鸿渐烈士的籍贯,碑文中只得空着,留待日后补刻。据我所知,县里确曾长期多方调查。有说他是南方人的,有说他是北方人的,我和几个同志印象中他是东北人,曾在清华大学读书。我把这告诉县里,还提供了北京、武昌、哈尔滨几个与他接触多的同志。所有线索,县里派人一一访问了,都未获得确切证明。
我因此常常责怪自己:为什么当年不向他问个明白、牢记在心呢?然而转念,为他立的纪念碑,毕竟有名有姓,而有成千上万的烈士,或牺牲在战场,或就义在刑场,埋骨祖国这片或那片土地,他们没有留下籍贯,甚至连姓名也没留下……
想到这里,一件常感愧憾的事又涌上心头。60年代,鲁西北一位老人寄我一信,说他唯一的儿子结婚不久,就参加八路军走了,后来知道到一二九师八旅当了指导员。已多年没了音讯,老人料想儿子准是牺牲了。小孙孙渐渐长大,听爷爷不断念叨,就安慰说:“俺再大几岁,就去找回爹的尸骨。”18岁那年,果然离家二三百里,到卫河以西八旅打过仗的村庄,打听埋他父亲的地方。那些村庄的人,都说不上来。有人告诉他我在八旅工作过,现在河北省委,可向我了解。孩子失望地回家,告诉了爷爷。祖孙两代把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到我身上,我却也说不上来,只得信告天南地北几个同志共同回忆。不久十年动乱来了,老人的信也不见了。至今,已想不起老人父子的姓名,也许老人已怀着对儿子的思念离世了。这位老人的儿子,不过是成千上万烈士中的一个。
许多有名无名烈士的壮烈牺牲,挽救了我们民族于危难,争取来我们的共和国,才有了我们的今天。今天,忘记他们为崇高理想献身的精神,忘记他们献身所追求的崇高理想,都有负于他们,愧为中国人。我将终生把这铭刻在心。
现在,我仍在回忆吴鸿渐烈士的事迹,包括他的籍贯,也仍在回忆这位老人的儿子,盼望着终于从记忆的深层泛起。大概是因为日有所思,有一夜与鸿渐同志梦中相会,他还似当年英俊,眉目清秀,庄重乐观。我急忙说:“快告诉你到底是哪省哪县人,你纪念碑上还空着呢!”他爽朗地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和你一样,忘了?”我说:“不一样,记得你是东北人么!”他有些严肃起来,字字有力地说:“我是中国人,籍贯是中国!”
猛然醒来,眼前消失了他的影子,他的话音“我是中国人,籍贯是中国”,似还响在我耳际,很像他当年的声音,接着,这十个字出现在我幻觉的宽阔屏幕上,逐渐变大,闪射着金色的光彩。我望着想着,抑止不住心情的激动,也关不住泪水的涌流,愧憾——深深的愧憾,像一排排海浪冲击岸边岩石,阵阵撞击我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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