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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影一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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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1-05
第8版(副刊)
专栏:

  三影一柳
陈丽
荒漠。枯草。白苇。地平线。
涌过来,涌过来,整个儿把吉普车吞没了,整个儿把我们吞没了。
吞没了,又整个儿托向苍蓝的天穹。
我听到了同伴的声音,低沉,浑厚,发自年轻的胸膛。
一棵干粗枝茂的黄河柳,立在旷野上,立在24年前曾为一片海水一片潮间地带的沧海上。
没有第二片绿,没有第二棵树。
一行三人,踩着影子,舍车漫步在这片最年轻的土地上。
脚下松软的黄沙地,该是黄河奔向大海时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亲吻留下的吧!那,第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是谁?这棵树又是谁栽下?
该是满头青丝的时候,他拄着远处带来的柳枝,考察黄河的流路。腿愈来愈沉了,他坐下来,随手把柳枝插进土里。他听见了大海的呼吸,闻到了湿润的带咸味的气息,两条浮肿的腿变得轻快了,一股魔力引着他往前走。插在地上的柳枝,遗落了。
是他么?我指着高工的背影。青年点点头。
高工回过头来,等我们赶上。24年前的青年!鼻梁依然挺直,眼眉依然浓黑,脸颊依然黑红,一副饱受海风吹打的胶东人的气派。
也许是他插的柳枝变的,也许是别人插的。高工笑了,露出白亮的牙齿。好多年轻人来过,找石油,察河道。一棵树,一蓬绿,就在海边,成了路标。而这块为海水包围的孤岛,24年来已经向前延伸了20多公里,成了一片最年轻的陆地。地名全是新取的,地图上找不到。
我知道,青年指着黄河故道留下的沟壑,那里掉过一个手电筒,就叫手电筒沟;那里藏过一个抢劫的,就叫土匪沟;那边来过十八户开荒的,就叫十八户……
怎么,你对河口这么熟悉?我真没想到。青年挑起两道浓而长的眉毛,留着髭须的嘴唇微微一翘,露出一抹羞涩的微笑。我在河口呆了整整一年,夏天夜里出去,要穿上雨衣、长筒靴,你信不?蚊、虻比蜻蜓还大,三个蚊子一盘菜!我跟河工们去河口,坐一条小渔船,被海涛一下拥到浪尖上,一下抛到深谷里。
你有什么感觉?快告诉我。我等不急了,真想马上坐船闯进海口。
我觉得,人很渺小很渺小,很难征服自然。青年清纯的眼光忽然变幻得深不可测,投向远处。
别怕,现在蚊子比那时少多了。高工见我们沉默了,告诉我,当年两个人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蚊子叫得像小火车吼。现在夜里钻塔的灯光比星星还亮,蚊子奔人多的地方去了。
愈行愈远。苍穹,黄沙地,大海,在陆的尽头,在天地的尽头相遇了。
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飞鸟,没有人迹,只有大海在呼吸,只有黄河在远处奔涌,还有和大海相对的最远一架钻油机——磕头虫,在向大地深处鞠躬点头,还有奔向河口的三个痴迷的身影。
你要去河口,那儿有一道拦门沙,前面有长长的沙嘴,一直伸到大海里。我们正用机船疏通河道,拉淤挖沙,让黄河从黄土高原搬来的10亿吨泥沙,能更多地冲到大海深处。这样现行河道就可以稳定30年,以后再向北滚动,可行50年。
30年,50年,整整80年。高工,昔日的青年在这儿跋涉了一辈子,半个肺叶都被无情的癌细胞吞噬了,还在做着遥远的梦。到那时,他在哪里?连他留下的脚印,怕早已被更新的黄土掩埋到深深的地下。
土地向大海延伸一步,你就向前探寻一步,几十年,你曾有过叹息和忧愁吗?高工如是说——
……我尝到落寞,那时我还很年轻。一个女孩子来过这里,短短的黑发,尖尖的下巴颏,后来走了。她写过信,给我,可找不到地名,不知往哪里投;她打过电话,给我,可不知往哪里打。我们相见过,在长满海藻的潮间带,在一陷一个坑的稀泥里,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分别时连手都没有拉,也没有道一声再见。每当我来到天地尽头时,就会想起她——那个尖下巴颏的女孩子。在我心里,她永远是个女孩子。高工沉沉地低下花白的头,逃也似地朝前走了。也许,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还是第一次透露吧!
我的心被触动了。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巧事,我也认识过一个女孩子,她常给我打电话,一说就半个小时,把什么都告诉我。有一次找不到我,就哭了。我还不懂,女孩子掉泪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我没理解她,也许,是我在什么地方伤害了她。后来,她再也没来过。我和她,也是,遥遥地说过话,连手都没拉过。
会有女孩子给你打电话,会有女孩子给你写信,会有女孩子纯情地跟你走遍荒原,把她纤巧的脚印留在你的脚印旁……
也许,我们企盼的爱,只能是柏拉图式的,不拉手的。他的声音里透出了些许酸涩。
我瞥了他一眼,浓密的黑发,浓密的眉毛,浓密的髭须,为他勾出一个深沉的男子汉式的侧影。隐藏在浓须里的一抹天真和羞涩早已为河口的黄沙荡平。失落的往往是美的,不论多么久远,真想不到,我们三个,竟然全是不拉手派!快乐和纯真又回到他脸上。他突然向后旋转了180度,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一个几十米高的土坡,你知道那是什么?
是黄河遗落的沙洲?是大海遗落的小岛?都不是。他的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那么潇洒地朝后一甩,哈哈一笑。是两千多年前遗落的一个梦,一个皇帝的梦。秦始皇派了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过海求长生不老的仙药,一去三年未还。他就在海边筑高台遥望东瀛。这座望海归秦台已经离海好远好远了。在河口,古人的梦未能实现?今人则要完成自己的追寻。
你,一个爱写诗的河口青年,曾把身影投在昔日的青年身后,曾把脚印留在最新的土地上。难道荒漠和大河竟有这般魅力,把你变得这样深沉。
高工走远了。他沉默了。高工在想什么?想那永远留在天地间的女孩子的身影?想那未曾一握的纤纤素手?想那疏导过的河道还能流行多少岁月?想那呈扇形伸向大海的数千平方公里最年轻的土地上,自己还能留下多少脚印?
海风在吹,在呼啸,沉静的大海混浊了,翻腾了,和来自雪山的大河,和来自黄土高原的大河,拥抱相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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