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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风流[报告文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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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1-14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小镇风流[报告文学]
岳长贵
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边陲小镇。与全国成千上万的农村小集镇一样,既具有农村的特点,又带着城市的雏形。近几年,从小镇传出一串串佳话,因而引起了人们的瞩目。
先是,开山取石的农民在小镇北一座城垣状的山上“劈”出一个洞,从洞里发掘出古人类化石和打制石器,经考古学家测定,绝对年代距今18620±320年,其久远可与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相比,被称之为“前阳人”。据说,“前阳人”的发现,推翻了考古界关于人类起源于黄河流域的论断,有着重大的学术价值。于是,小镇的名字——辽宁省东沟县前阳镇——便随同“前阳人”出现在海内外的报刊上。跟着,一股“寻根热”便像决堤的春水涌进了小镇。
由“前阳人”掀起的寻根热尚未冷却,一位业余作者从公安局尘封的案卷堆翻出一个“九头案”的故事来:解放前,住在小镇上的九个愚昧的生灵为了升入天国,竟心甘情愿地躺在地上,让教主将脑袋一个一个地砍掉,为的是向天主表示诚心。
世间不乏猎奇者(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在某报上一刊载,猎奇者便蜂拥进小镇:猎觅“九头案”的遗址。哪里还觅得到遗址?触目皆是高大的厂房和造型别致的住宅楼,旖旎爽目,绰约奇丽。散发着柏油芳香的街道上,各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奔来驰去,像是一条蠕动着的巨龙。生活的火热、时代的气息、人们的愿望汇集在这里,形成小镇最繁华的地段。摆放在楼台上的盆花姹紫嫣红,偶尔还会从花丛后面露出一张满足而幸福的笑脸来,被明朗的空气的色彩照耀着,仿佛一直要飞到天上去。
这是海市蜃楼?还是一个神灵的轻梦?
九个不堪贫苦的“前阳人”做着升天梦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仅有百十座破败泥草棚的大村落,“破草棚,烂泥洼,嘟噜蟹子满街爬”。如今呢,请看下面这组数字吧,它像水文仪一样度量着小镇变化的轨迹:大小企业170家,可耕良田十万亩;粮食超亿斤,产值超两亿元;农民自建住宅楼百余幢,拥有私人轿车30多辆;中国是个自行车的国度,可小镇却是摩托的世界,大约上千台哩,农民年存款额3500万元。
面对无可怀疑的现实,猎奇者们有的惊讶小镇的巨变,有的惋惜历史陈迹的湮没……我却在想,假若“前阳人”站在洞穴前的山坡上,面对他们18000年后的子孙所创造的奇迹,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
18000年前,我们的祖先选定这里作为生息繁衍的基地,是经过精心勘察的。背倚高山,面临沧海。山下摊开一片望不断的冲积平原,河渠交错,得灌溉之便;碧波万里的黄海蕴着取之不尽的宝藏,进退交流,有舟楫之利。历时一万八千载,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护了这片土地,虽然还不能说是最理想的人与自然和谐的样板,但至少可以说是具有巨大发展潜力的绿洲。他们在这片土地上胼手胝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他们的生活呢,却像一部复印机,世世代代复印着同一内容的文字:贫穷、落后、保守、知足。他们习惯于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把土地视为母亲,不舍得将连结着母体的脐带割断。富饶丰腴的前阳大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前阳人”,却又用木枷似的弯勾犁将他们牢牢地“枷”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居住的城垣山真的成了一座名符其实的城垣,隔绝了同外部世界的联系:“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尽管他们的血汗浸透了每寸土地,还是无法将“温饱”二字写到农民的字典上。无须怪罪那九个愚昧的生灵吧,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疲倦了的“前阳人”,那虚无缥缈的天堂对他们有着多大的诱惑力呵!
我在一座新建的楼房前停住了。这是一座造型别致的住宅楼。四层。整个楼体用红、黄、蓝、绿(就是没有白的)各种颜色的瓷砖拼成了鲜艳夺目、吉祥喜庆的图案,标志着一种传统的农耕文化。一道厚实的围墙外加两扇紧闭着的黑漆大门,将这幢小楼严实圈住——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被城垣山圈住的“前阳人”洞穴。拍了两下厚重的铁皮门,没人应,却激起一阵猎犬的狂吠。我正想离开,一辆“雷诺”牌轿车“吱”地在门前停下了。车门一开,钻出一个人来。他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西装(看起来有点儿滑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印满网络状的皱纹,粗细不匀,但却很深刻,标志着他生命中的坎坷。一双狡黠的小眼睛不住地眨,目光中透射出农民得志的傲慢和凌人的盛气。“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怎么样?”他不无得意地问我。
很显然,他就是这幢楼的主人了。
他叫郭长吉,曾是一家小厂的铸造工。改革的春风越过城垣刚刚吹进封闭的前阳大地,他就不失良机地辞掉了“铁饭碗”,买下原来是生产队的大院,办起铸造厂。铸造各种型号的电机外壳,产品远销沈阳、哈尔滨。问起他今后的打算,他紧着眨巴几下狡黠的小眼睛,神秘地说:“你没见各地一窝蜂地办厂?我可不想再凑这个热闹。我要在前阳大街上建一座综合服务大楼,楼名都起出来了,叫做‘兴华春’,有点诗意吧?中华振兴才有我郭长吉的春天哪!”
“你是瞅准了小镇兴起的旅游热吧?”我打趣地说。
他裂开厚嘴唇,狡黠地笑了。
我佩服他的精明,他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前阳人。多少年来,一提起农民这个字眼,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跟目光短浅、落后保守的“闰土”和“老通宝”联系在一起。可是在今天的小镇上,你会见到一大批目光远大、胸怀宽广、富有进取精神的前阳人。他们心里想的再也不是“两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是更远大的目标,更高层次地追求。小镇南侧鹤大公路旁,并排矗立着两座工厂:丹阳塑料厂、金刚砂厂。两座工厂的门楣都挂着“市级明星企业”的牌匾。厂长刘家河、孙财文双双被命名为“农民企业家”。其实,这两人都是从地垅沟子爬出来的。在履历表“出身”栏里,不折不扣地应该填个“农民”。可是,“农民”偏偏又跟“企业家”结成一体,这就是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大国现阶段的特殊产物。
更为有趣的是,这两人都曾当过生产队长,领着群众办食堂、修梯田、割尾巴(资本主义尾巴)。可是,辛辛苦苦30年,仍然攀不到“天堂”之门。“糠菜肚子,马棚屋子”,这就是对当时前阳人的写照。
我在丹阳塑料厂的会客室里见到了刘家河同志。他刚从西德洽谈引进一条生产流水线归来。尽管身上穿的仍是那套质地优良的出国装,但裹在西装里铁扇般的胸、直硬的背和宽阔得几乎可以担起两架小山的肩膀,都会使人联想到拉着木犁在田垅耕耘的黄牛。再从他那憨厚的国字脸,暴裂皴皮的厚嘴唇以及卑谦的笑,你怎也寻觅不出郭长吉式的精明来。我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样坐在谈判桌前,跟国外巨贾大亨洽谈生意的!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摊开两只粗楞楞的大手,戏谑地说:“你看我这两只粗糙的手,小时整天跟着父亲扎扫帚卖,今天却要去抓从国外引进的生产线,真是开了个历史的玩笑!”
是历史的玩笑吗?不,这是历史的必然!18000年前,我们祖先选定这块生息之地那天起,就没停止过探索和追求。假如把从城垣山脚铺展到黄海岸边的前阳大地比做一部史书,那么,你就无法数得清“前阳人”以锤镰作笔、血汗为墨,在这部史书上写下了多少辛酸与欢乐、挣扎与抗争的诗篇!从不规则的旧石器到合乎力学原理的石斧石铲,从石器的琢磨到带有原始图腾的陶器的烧制,谁能说这不是辉煌的迈进?是的,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在自然人化的同时,人也开始了由动物的人向大写的人、美的人的更大的进化。
我特意在小镇上找到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说他“名副其实”,是因为土地对他有着一种血缘般的亲合力:当很多人带着各种各样的心理从土地上“退伍”时,他却反逆其道地“服役”了。不过,他并不满足于先辈那种“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的小农经济意识,他要在祖先呕心沥血保护下来的这块土地上,做出一番前人从未做过的事业来!
他的两眼首先盯上了沉睡了多少个世纪的荒海滩。“我要把它圈起来,养虾!”
那是1983年,小镇上还没一个养虾户,这声宣告不啻是痴人说梦!
“李春民失常了!”其实,李春民没有失常,他只是比常人多一个脑袋(一个具有80年代意识的脑袋!)他终于联合起15户农民,集资十几万,办起了小镇上第一个养虾联合体。据说,一只虾苗长成大虾,需蜕52层皮,养虾人蜕的皮何尝比这少呢?从建虾场的那天起,他就跟联合体的哥们搬进临时搭起的窝棚。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寸步不离地守着虾池。
三个月过去了。这90多个日日夜夜是怎么熬过的?从李春民这个壮实汉子身上掉了几十斤肉,嘴唇裂得血痂结血痂,就可以得到答案。虾苗已经长到8—10厘米了,往池边一走,“唰——”就会激起一层赛血崩似的虾跃!好,丰收在望了!
八月初五傍晚,三号台风挟着海啸袭来了。一排高过一排的巨浪,像千万条张开嘴的大蟒,呼呼地朝着虾池扑来,每冲击一下,防潮坝便像快刀削泥般地被舐掉一层!李春民急了,呼喊着、奔跑着、指挥着:“把床板、草袋拖出来,往坝上护!”谁知,刚护到坝上的床板,被巨浪一口就给舐走了。大坝迅速地被削减着,晕头转向的虾随着潮水直往外蹦。李春民眼睛都冒出火来,他跑到窝棚前,抽下一根顶棚木,边扛着往坝上跑边指挥着惊惶失措的人们:“拆窝棚,打桩子,快!”风在吼,海在啸,他们的铁锤也在丁当地狠擂,这是人与自然搏击的催阵鼓。他们把桩打进坝根,用缆绳挽住,一双双手抓住缆绳,组成一面人墙。每个人都是一段立桩,每个人都是一块坝石!这是肉体的长城,也是钢铁的长城,因为这是“前阳人”坚不可摧意志的体现!当云开潮落,晨曦微露,人们这才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没挂一寸布丝,衣裤全都被凶猛的海浪涮掉了,满身污泥满脸血迹,辨不清模样,分不出你我。
金秋十月,收获的季节到了。当外贸公司的收购车满载银条似的对虾,一车跟着一车地驰过小镇,小镇上的人们震惊了!祖先曾经给我们留下一个关于“聚宝盆”的传说,多少人企盼得到这可以生金增银的“聚宝盆”哪!谁知它就躺在前阳这块大地上!
300亩虾场收入40万元,联合体15户人家,家家成了万元户,这对尚未摆脱贫困的人们具有多大的吸引力呀!于是,参观的取经的,还有专程前来采访的,一时间全涌向李春民的虾场。这块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成了小镇的热点,其“热度”甚至大大超过了“前阳洞人”掀起的“寻根热”和“九头案”引起的猎奇热。这并不奇怪,假如那九个愚昧的生灵活至今日,我敢说,他们决不会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天堂,说不定会成为刘家河厂里的工人或李春民养虾联合体中的一员!
毛泽东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郭长吉、刘家河、李春民……他们就是今朝的风流人物,关于他们的一串串佳话为小镇增添了风流,而小镇又为这些风流人物提供了活动的舞台。
几声悠长的汽笛声打断了我的冥思。小镇南边新建的大东港又驰来一艘外轮。大东港原名大东沟,震撼中外的“甲午海战”就在这里进行。甲午战争以后,小镇成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跳板,小镇留下的是灾难是仇恨是耻辱!祥瑞村万人坑,“南岗头惨案”肉丘坟……埋葬了多少“前阳人”不屈的忠骨?今天,小镇却成了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口和友谊的桥梁,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机械通过小镇运往全国各地,戳印着“免检”字样的前阳大米通过小镇运往国外。小镇那散发着柏油芳香的街道上,成帮结伙黄肤色的游客中,时而夹杂着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
噢,闭塞偏僻的边陲小镇,终于向世界开放了。哦,经过18000年跋涉的“前阳人”,在改革开放大潮的洗礼中会更加风流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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