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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脚印和微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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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1-18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老师的脚印和微笑
李晶
认识邹明老师是从认识他的脚印开始的。一个傍晚,很冷的天,落着白雪花。我从外面回来,进楼看见信箱插着纸条,比卷烟纸稍大些,上面写着两行端正的铅笔字——“请你来我家一下,3门405号。小说需要修改。”落款是《文艺》邹明。心欢跳起来,仿佛听到这位主编刚刚敲在门上的当当声。信箱下面有行脚印,遥遥向外面的雪世界伸过去。
我见到邹明时,他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有些瘦削,但绝无老态,样子温和文雅,福建口音。他称赞了我的小说,指出要修改的地方。他的爱人牧歌老师在边上小声说:“老邹意见如不妥,小李你照自己想法改。”一周后,送去改稿,一月后,有朋友来:“嘿,《文艺》给你发了头条,倒把老作家的排到二条!”我惶惑,同她上报亭去看,才知是真事。
跟着邹老师那行碎碎的脚印,我走进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从师生相识到老师今日溘然去世,整整五个年头,老师给我的支持是巨大的。
我模模糊糊知道,邹明老师自1949年起,一直协助孙犁办文艺副刊,几十年的编辑生涯艰苦坎坷。反右受牵连,调离报社,下放农村,“文革”又遭批斗——如孙犁在老师去世前一天写的《记邹明》一文所说,“不长的一生,充满了风雨、冰雹、雷电。官运从不亨通”。这些艰辛,邹明老师极少提起,他最热衷的话题总是文学和小说。因为住得近,常会在买菜路上相遇。这时老师就远远站下,等我过去,他手上或攥一把蔬菜,或拎一袋瘦肉,更多时候,是在手心握一只很小的白瓷罐,里面新打了鲜红鲜红的辣糊。总是我话多,他话少,安静听我说,目光很关切。如果这一段没写什么,我就一再扯闲天儿,说形势、家务之类,末了,他还是转到老话题上:“又写什么了?”我就说,“小说太难”。“什么不难呢?”老师问。他从不幽默,提醒我时话既平谈又罗嗦,吸引人的是那种诚挚的焦灼。
被小说搞得有些腻了,我就写评论。又碰上邹老师,劈头一句就很恼:“看了你在外面的几个评论,不要再写啦!”我心里升起抵抗,照直说评论原是老本行,尚很有兴趣。“那个不行。不要想什么都行!还是专心写小说,写得多一点儿、好一点儿!”老师非常急,白白的阳光底下,他的脸孔红着。可我往往掌握不住自己,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既定前提所掌握,始终不能一门心思只写小说。邹老师渐渐不再恼,见我时只是不断让我抓紧时间,看别林斯基、高尔基,看契诃夫、托尔斯泰。
我见过老师工作。他家几张桌上都撂着稿件,他几乎不写作,每天的日程唯有看稿。看稿相当认真,意见信写得具体直率。他的小书房除了藏书、桌椅,有几盆花草、几只大鱼缸。鱼的品类多,游得安详、美丽。相比之下,我觉得自己活得凌乱、盲目,而老师的这种纯净令人羡慕。几十年来,邹老师看了多少稿多少字,这无案可考。但从丁玲到魏巍,从刘绍棠到韩映山,以及众多的新秀,大家都从邹明这里深深知道,什么叫编辑的热情和品格。前年,邹老师和天津的孙犁、万力一起,获得全国老编辑荣誉奖。孙犁说他“除去业务,没有其他野心。”邹老师是凡人,但他绝非庸人。他一生的时间滴滴答答全都撒在他人的稿件上,生命一点点被他人的文字消化掉。他活得毫无热闹可言。都知道生命害怕单调甚于害怕死亡,假若一个人几十年间对单调与寂寞从不曾逃避的话,这样的生命该是何等的顽强!
邹老师对稿件相当严格,他最强调小说的语言与文品,他感叹几位挺红的作家寄来的稿子却表现了功底极差的语病,立即退稿。很得罪了一些人。他对性文学大潮十分惊异,“怎么一回事啊!”他的福建口音拉得又高又长,既恼又怪,“男女相爱本是很美很诗意的事情,怎么一定要写成那样呢?”他也退给我几份稿子,说太散太直,有的纯属瞎编。我只觉得老师好像永远的书生气、老古板,有时显得不合时尚。也许,对于他,这是应该保持的。
知道邹老师住院是在众人之后。我难过,老师亦难过。他湿着眼睛说,“做的事情太少啦”,“正想开创刊周年座谈会”……我把和爱人买的一对秋菊放在他床边窗台上。阳光很强,盛开的金黄花朵刚刚淋过水。邹老师笑了,说:“太好了……”仰着的脸上泛出红光。我不相信,老师的肺癌细胞已经扩散。然而,他不是英雄,他轻视一生的坎坷,但没有力量把一切难关全踩过去。那是老师送给我的最后一笑!他留给我的全部印象就仍以温和文雅的笑容做结。
             1989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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