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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有情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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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1-19
第8版(副刊)
专栏:

  昆仑有情
杨功成
在昆仑山脚下,我同汽车团的几位干部和老兵,围坐在高高的白杨树下,点着莫合烟交谈起来。团参谋长第一个打开了话匣子:
“昆仑山,人称‘奉献的山’,这话一点不假。今年有一位内地的采购员,听说阿里的皮毛便宜,便搭乘军车上了山。走到半路,他受不了这份罪,转身又截车回去了。他对司机说:‘我不知道你们汽车兵是怎样在山上生活的’。”
“是呀,狂风,暴雪,饥饿,严寒,还有那令人发怵的高山反应,给高原行车带来多少痛苦啊!全团80%的人都害上了关节炎和胃病,在山上往返一趟得掉四五斤肉,洗一次头,脸盆里要浮上一层密密的发丝。难怪有些战士发牢骚说,下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决不再上昆仑山。”
“牢骚归牢骚,可每次执行任务却从不含糊。”政治处主任猛吸了一口烟,接上了参谋长的话茬。
“就说指导员老吴吧。上一个月,他的爱人和孩子都得肝炎住进了医院。在出车的准备会上,他说:‘老婆孩子都病了,家里就我一个整劳动力,这次出车我就不去了。’团长说:‘不行,团里刚送走老兵,人员调配不过来,这次只能你去。你是指导员,又是老司机,肩上的担子很重。’
“老吴一听这话,火了,噌地站了起来,说:‘我不能去,家里已经塌了天啦,我是做爹的。’说完,扭身推门走了。当时,我和政委提出晚上找他谈谈,团长摆了摆手,说:‘不用,我了解他。’
“第二天一早,团里几名领导前来为车队送行,果然看见老吴在埋头擦车,那车擦得真亮。我凑上前去问他怎么又想通了,他叹了口气,说:‘没有办法,这是任务。’”
“我来讲个故事吧。”政治处刘干事听着大家侃侃而谈,有些坐不住了。他是团里的“老宣传”,脑子里装的故事就像吊在树林旁架子上的葡萄,随手可以摘出几串来。
“那天,护士小蔡搭车上山,司机就是那位胡子拉茬的河南老兵。他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大伙称他‘胡子兵’。车子开上了山,胡子兵叼着莫合烟,歪过头说:‘唱支歌吧,护士同志。早就听说你是昆仑山的歌手。’小蔡打量着他,只见蓬乱的头发,油腻的棉衣,满是伤痕的手,一副颓废的神态。她实在没有兴趣为他献上一支歌。胡子兵说,好吧,不唱,咱们悬崖底下见。说完,方向盘一歪,真的要往悬崖边开。小蔡连忙答应:‘好,我唱,我唱,’她定了定神,低声唱起了《十五的月亮》这首歌。”
“听着,听着,胡子兵忽然变得温顺起来,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别唱了!’于是,这一路,他默默地开着车,只是在半山腰停车救了一辆陷在雪坑里的地方车。”
“从那天起,小蔡同这位河南胡子兵交上了朋友。每次上山,胡子兵都带点果脯、葡萄干。”
“有一天,他又来了,站在小蔡面前,犹豫半天没有说话。临走时才迸出两句:‘想求你一件事,我在老家谈了个对象,因为穷,没给她买过什么东西。我要探家了,想跟你换一身女式军装,给她带回去。’小蔡说:‘当然可以。不过,我的衣服都穿过了,等五一换装时,我用新的和你换吧。’”
“五一过去很长时间了,小蔡精心保存着那一套新军装,可胡子兵总也没有来。”
“那天,她翻开报纸,一下子惊呆了。胡子兵和战友们执行任务回来,开先导车的新司机见刹车不好用,路又滑,不敢开。胡子兵就跟他换着开。越过一个冰大坂下行的时候,迎面开来一辆地方车。路又窄又滑,汽车刹不住。胡子兵为了保护对方的安全,把方向盘向右一打……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天晚上,小蔡捧着那身新军装,望着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昆仑山,又唱起了《十五的月亮》,从心底唱给胡子兵的。”
多么悲壮的故事。树底下一阵沉默,好几个人掏出手绢,擦拭着湿润的眼睛。一个维吾尔族老兵站起来说:
“我也来讲一个。你一定想不到,我们写过遗书。那天,我们单车为边防哨卡运送过冬物资,狂风暴雪把卡车堵在冰大坂上了。车上一共三个人,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都没有摆脱困境,仅有的一块拳头般大的牛肉干也吃完了。第三天晚上,指导员说,二位好战友,不是我说晦气话,趁我们还清醒,该写点什么了。我们坐在驾驶室里,每人一张纸,分别写上自己的姓名、籍贯、家庭住址和对亲人的嘱托。周助理员一边写,一边掉泪,因为他有老婆孩子。”
“指导员检查了一遍,改了几个错别字,说:‘太简单了,咱们再合写一份吧。’于是,我们边凑边议,又写了一份:
我们是几个普普通通的战士,普普通通的人,在这海拔4800米的雪地里,静悄悄地死去,多么平淡,仅仅因为饿和冻。然而我们坚信,我们的死决不因此而降低价值,我们是为边防事业献身的,我们无愧,我们无憾恨。
“我们是清醒地镇静地等待着死的降临。饥寒能夺走我们的生命,但不能也不可能夺走我们的意志和精神。风华正茂的生命突然终结,这固然可惜,但我们的灵魂并不是裹着一层灰暗的色彩哀号着离开躯体的,这就是生命本身给我们的优裕报偿。
“车窗外,风雪仍在肆虐地呼号着。我们三个人,静静地把遗书托在手里,很坦然地在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后来呢?”我被这感人的遗书深深打动了,情不自禁地问道。
“后来,我们当然得救了。副团长带着车来营救我们了。他们走得也很不顺利。他们说来晚了,请我们宽恕。我们回答说,没什么,活着就是万幸。周助理员撕毁遗书,朝空中一撒,白白的纸屑顿时化作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面。”
李参谋长的妻子刚从河南老家来队探亲,这天也参加了我们的座谈。我问她:“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苦头吧。”
她沉思了一会,继而回答:
“没什么,真的。我们才两地分居17年。前几年,老李的父母相继去世了,他的弟弟要打电报催他回来。我说别打了,电报在咱们中国是急事。他那么远,回来不方便,接到电报心里着急,赶不及回来,又耽误工作,咱们尽最大努力把老人的丧事办好吧。二老的后事处理完了,我给老李写了封长信,让他放心。我还是能克制自己的,就是孩子们总想爸爸。儿子在学校有一篇得奖的作文,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要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去看花灯,别人家的爸爸都是那样的。”
她平静地讲述着,李参谋长背转身站了起来,仰望着那一排排挺拔俊秀的白杨。当他回过头重新坐下时,我看见他眼眶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妻子,感慨地说:“为了我们的事业,老婆孩子付出了多大代价啊。她们明知作高原汽车兵的家属很难,很苦,可打心眼里情愿。昆仑有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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