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4阅读
  • 0回复

沉重的青石板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2-09
第8版(副刊)
专栏:

  沉重的青石板
翯俜
就这么一块普通的石板,它采凿于雪峰山举目可见的青石,长不过五尺,宽约两尺,厚不过寸许。然而,就为了搬走它,湖南怀化军分区党委及当地政府与翁浪溪村人一道整整苦斗了五年。
一块石板,要搬五年,何等沉重!其实,又何止是五年。在这之前,从翁浪溪村人门前有了这青石板,他们就有了搬走它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他们用汗水伴泪水已经奋斗了几代人,直到今天才遂其愿。
是个秋天,我在海拔1600余米高的雪峰山深处觅寻到了绿竹红枫簇拥着的翁浪溪村。该村以瑶族为主,杂以汉族,百余户人家。我向前走去,这家房子长檐黑瓦,新壁板上刷着一层黄晶晶的桐油,窗户上镶着明亮的玻璃。阶沿上,一位老太太坐在小竹椅上缝补衣物,大花猫躺在针线筐里打哈欠。老太太看到我,拍了一下花猫,它缩了缩身子,挪出点地方。老太太放下手中活热情地招呼我进屋,可脚到半空又缩了回来。我看见漂亮的绣花拖鞋,一尘不染的红漆地板;屋里的电视机、录音机、落地台灯、电风扇满目琳琅,大圆柱床上铺着一搭到地的印花床单,雪白的尼龙蚊帐,帐檐上龙凤交错。这是祖祖辈辈住茅棚破屋、裹树皮棕衣的翁浪溪人的住房吗?身着民族服装的老太太看出了我的惊讶,以熟练的汉话对我说:“我们好了,也是搭帮解放军,搭帮干部们啦,他们这几年常来帮我们做事,拿主意。”老太太很健谈:“没他们,我咯热的天气还得咯快活?到门前的青石板上困都困不赢了。”
我觑了一下门,门坎下一处新土,那是以前摆放青石板的地方。
辞谢了老太太,涉溪下坡,又走了9家。虽是家境各有厚薄,摆设不一,但家家都有擦地板的习惯,门前放青石板的地方都垫了新土。看来,青石板真从翁浪溪人的生活中搬去了。
又是一幢新房,没人,门却开着。我刚转身,忽然发现一个人影在屋角拐弯处闪动。他分明看见了我,为什么不打招呼?这不符合山里人的好客的脾性。顾不上礼貌,我疾步跟了上去,那位老大爷正用柴草慌慌张张地盖青石板。看到我,他停下来尴尬地笑了。不用说,这就是那块与翁浪溪人命运相关的青石板了。青石板正面油黑光滑。它刚采凿来时应该是粗砺的,谁知经过大爷家多少代人肉体的揉搓磨滚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青石板开始应是洁净的,如今淤积着一层厚垢,那溅沾着大爷家多少人的脏脓污血呢?
多少年来,提起翁浪溪村鲜为人知,而它的疥疮村痤疮村的别号却大名在外。解放前,连土匪都不愿来翁浪溪村抢劫,因为这里穷,远僻,更因为翁浪溪人世世代代无论男女老小都是一身疥疮,一屁股痤疮,一年四季浑身奇痒。尤其夏季,更加无法忍受,只得用手抓,指甲抓钝了,皮肉抓破了,淌血了,家中屋外无卫生条件可言,伤口化脓时,到哪里哪里就散发出一股怪味,苍蝇嗡嗡。翁浪溪人因事下山,人们一眼就能辨认出他们,不是远远避开便是下令驱逐。在山上,他们不时放下手中的活跑到门前的青石板上去躺或者坐一会。青石板性凉,对奇痒有一定抑制作用。但毕竟有限。只好一会儿坐一会儿躺,一会儿翻过来转过去。这病他们也治过,也好过,但很快故态复萌,因为他们的病是受环境影响的,他们无法改变恶劣的生活条件。我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青石板,仿若抚摸着亲人血肉模糊的躯体。难道这仅仅是翁浪溪人用来止痒的青石板么?作为曾经有过翁浪溪人同样命运也是生活在雪峰山的农家子孙,我一直关注着翁浪溪人的命运。1983年,怀化军分区党委研究决定,把翁浪溪村作为军民两个文明建设的共建点,帮助翁浪溪人搬走青石板,并从中找到类似翁浪溪村这样贫困山区致富的途径。军分区钱司令说:“这青石板不简单,它有根,我们首先要治根。”根是什么?贫穷、愚昧、落后孳生疾病,疾病导致贫穷,贫穷造成愚昧落后。它们互相依赖、互相转化。青石板就是这种恶性循环的产物。要搬掉它,得首先拔掉穷根。一年中,军分区司令、政委多次攀山越岭涉溪过涧来到翁浪溪,和翁浪溪人一道分析优势,寻找短处,寻找致富门道。翁浪溪村交通困难,大量的竹木烂在山上,只要花些力气修条简便公路,这些每年都要腐烂的竹木就会变成财富。翁浪溪村地高天寒,无霜期短,宜于种植天麻、白芍、白术等经济作物。这计划很快付诸行动。在当地县委、政府的支持下,公路修通了,搞起了竹木加工业,调整了产业结构,农民生活水平直线上升。他们又利用富余的资金建起小型水电站,办幼儿园,扩建学校。生活水平与文化知识的提高,促使他们改变了生活习俗和生活环境,疥疮、痤疮治好了,沉重的青石板也终于从翁浪溪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往事如烟,面对这位老人和眼前这块青石板,我心头不禁沉重起来,难道他们现今的情况并非完全如我所知道的那样吗?我缓缓直起腰,因问:“你老还有痤疮、疥疮?”“冒(没)有了,冒有了。”说着撩起衣衫给我看。我阻住他:“那你家别人还有吗?”老人连连摇手,说:“不瞒你,我留着这青石板,只怕二回要用。刚解放那阵,生活好了,有些人的病也好了,青石板就扔了,冒想到以后又犯了病,又到山里去搞石板。咯两年呷的好了,住的好了,穿的也好了,病也好了,我们又学城里人擦地板,呷开水,讲干净,可哪个有后眼?二回又晓得如何,要是像先前那样,好一阵子又变了,还得到山里去搞青石板哩!多费力气。”
老人的话重重敲击着我:这青石板何只是翁浪溪人过往生活的象征呢?物质上的青石板虽然消失了,但是浓重的阴影仍然残存在某些人的心里,要彻底清除它,仍然需要时间。但我相信这一天已不远了。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