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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父老已铭记[报告文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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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4-08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中原父老已铭记[报告文学]
王英琦
深秋了。田野上的庄稼丹朱明黄,若彩若艳。我好像来到江南稻花溢香的水乡,仿佛走进北国五谷丰登的沃野……
但知觉明明白白地在提醒我,我的双脚此刻正踏在昨日的黄泛区,昨日的那“一代忠臣”焦裕禄壮志未酬身先瘁的土地上。
这曾是一块灾难深重的土地呵!
问问蛰伏在它身旁的那条千古长流的黄河吧——这是你么,我的祖国版图上曾历经劫难的中原大地?

在中原大地,在黄泛区,在曾经多灾多难的封丘县(比著名的兰考还苦),人们不止一次地向我提起科学院,提起土壤队。人们动情地向我讲叙着、历数着一群在风沙盐碱地上跌打滚爬了30多年的农业功臣们的丰功伟绩。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撼着……
这是他们么?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个黝黑的面庞。浑身的泥土味和风霜气,使他们看上去同当地农民毫无二致,平凡得就像秋天田野上的红高粱。
在中国科学院封丘农业生态研究站,矮矮黑黑的研究站站长傅积平,拿出一篓在他们的试验田里种出的苹果请我尝尝,我咬了一口,鲜甜鲜甜,甜透了心……
而这,正是昔日那片兔子不拉屎耗子不打洞的盐碱地上长出来的果实!
我的采访,就从这儿开始。

历史的车轮倒转33年。
公元1956年秋。一阵沉重的卡车轮胎声碾碎了千里盐碱地的古寂。
热血沸腾地,从车上跳下来一群年轻人。
这群年轻人是受命于党中央和周恩来总理,提前半年从全国农学院毕业的100名大学生。他们组成了新中国最早的一批黄河中下游灌区土壤调查队。
傅积平就是这100个人中的一位。
然而,年轻的傅积平们断不曾料到迎接他们的竟是这般酷厉的情景:
硕大无边的盐碱地,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刺人的白光,除了几根悲壮的红荆条在凛冽的秋风中做最后的挣扎外,再没有生物,没有生命,有的只是史前期般的蛮荒和死寂。
热血,凝固了。几位年轻的姑娘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比这更惨的还有当地人民。
按说解放已好几年了,可是从盐碱上取食的人民仍过着“糠菜半年粮”的苦日子。牲口饿死了,女人们饿得不生育,男人们饿得干不动活。当时政府救济这里每人每月12斤粗粮。
傅积平永生难忘这样悲惨的一幕:
那年冬天,他去老乡家找水喝。进屋后愣住了。老乡家一家人正饿肚子,围坐在麦秸堆里冻得瑟瑟发抖。旁边一只破瓢,用线补了又补……
辛酸的泪,止不住从他男子汉的眼中扑籁籁而下。也正是从这时起,傅积平发誓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盐碱地,献给盐碱地上苦难的人民。
这一干就是33年。
33年中,他扑下身子和同志们及当地老乡,采用井灌井排、放淤压碱、合理施肥等综合措施,硬是改善了农田生态环境,把昔日“吃粮靠返销,生活靠救济,生产靠贷款”的盐碱窝,变成了旱涝保收、稳产高产的米粮乡。
仅以封丘县为例,1963年全县的粮食总产才6479万斤,人均占有粮不足185斤。而到1987年,粮食总产已达57176万斤,人均占有粮1014斤。
亩产过千斤,在这里早不是神话,人均年收入达800元更不是天方夜谭。
中原父老富了。傅积平欣慰地笑了——他实现了自己的初衷,他没有愧对中原父老。但他却从一个毛头小伙儿,变成了一个华发早生的小老头,而且落下了一身的病:声带息肉、腰椎病、纤维瘤……就在我采访当儿,傅积平的爱人来了长途电话。他们小儿子的工作问题至今尚无着落,希望傅积平能抽空回去一次。傅积平疚然地对我说:“我长年在外,从来不管孩子们的事。小儿子大学没考上,成了无业游民……”
“那你快回去吧。”我忙催他。
“不行呵,眼下正忙,我脱不开身。”他看我一眼,突然异样地笑了笑,接着说:“不瞒您说,中秋节是我的结婚纪念日。可是每年这个日子,我和爱人却总是天各一方遥相望,只能在心底里默默祈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现代牛郎织女啊,何时才有你的团圆日?

较之于当今那些过度物化了的女性,眼前的这位妇女——全国三八红旗手、著名的盐碱土专家俞仁培,似乎显得太“土”气了些,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儿时髦味。
柔和的灯光倾泻在她的脸上,她平静地诉说自己有如诉说别人。只是在偶尔抿成直线的嘴角上,透出一丝女性的聪慧和倔犟。
“50年代的女同志,就像是‘超女人’。那时候,讲究的是精神而不是物质。我们一批从大城市里来的娇小姐,硬是忘却了自己的性别,和男同胞一样‘浴血奋战’。白天,揣着窝窝头,奔走几十里去采样,测量数据;晚上,在煤油灯下化验样品,积累资料。即使在来例假的日子里,也照样玩命地干。长期的野外作业,把我们的衣服剥蚀得褴褛不堪,补丁摞补丁的。当地老百姓打趣地说我们: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像个科学院的。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实在没工夫照顾他们。他们需要我,盐碱地更需要我。那一年我大儿子刚满十个月,我就狠心把他扔在了上海娘家。说实话,看着孩子抓着小手不放我走时,我确实落泪了。天下的母亲,心都是肉长的,谁不心疼自己的亲骨肉呵!记得有一次过年,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一见两个儿子正在阳台上用萝卜干泡饭时,难过得抱住他们痛哭起来。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常常感到对不起儿子……”
“假如生命能有第二次,假如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你将干什么?”我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治盐碱!”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可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你不觉得失去的太多了吗?”我继续问。
“我是学土壤学的,看到盐碱地上的人民活得那么苦,我就想,这辈子活着治不了盐碱土,死了也要埋在这里。报效祖国和人民,匹夫有责,‘匹妇’也有责呵!我信奉缺憾美。人生正是有所失,才显得更悲壮美丽。”
这些属于哲人和诗人的语言,从她的口中说出,是那么的朴素,潜藏着一种内在的激情。
我在封丘研究站采访时,恰逢国际盐碱土动态研究学术讨论会在这里召开。作为东道国的主人俞仁培忙得像个阿庆嫂。
从俞仁培的口中我得知,中国盐碱土的综合治理在世界是第一流的。许多外国专家对中国把科学与生产实践结合得那么好感到惊叹。
我提出想去看看昔日盐碱地,俞仁培为难地摇摇头说:“现在想找一块像样的盐碱地不容易了。”听得出,惋惜声中更包含着自豪。

我在急切地等着一个人。采访已经过去六天五夜了。可是那个关键人物——那个被老乡和同志们亲切地称作“王老头”的人还没回来。
就是这老头,当年曾和其他老教授一起,带领着100名大学生,在盐碱地上拉开了大干的序幕;
正是这老头,甩开膀子,和乡亲们一样百十来斤的大包、麦捆一扛一整天;
还是这老头,带领同志们历经艰难,取得有关自然条件、农业生产及社会经济的科学数据达100多万个。由他主持撰写的专著和论文集达四大本,共80多万字……
这是一个怎样的老头呵!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等到了他。
尽管老人已是步入桑榆晚照之年的人了,可他身上却时时处处播撒着一种不老的朝气和迟暮的激情。
与他对话,更是一份痛快的享受。没有名人的虚骄,没有学者的威严,更无需防范和弯弯绕,有的只是一个老科学家秋霜烈日般的坦诚和直率。
“听说去年国务院负责人在北戴河邀请了全国16名农业科学家,其中有您和傅积平站长,是么?”
“对。”老人朝我笑笑。
“就在那次会上,您老受到国务院的表彰?”
“是的。”老人淡然一笑:“我感到自己很不配。我是一个侥幸者,比起全国和我一样长期坚持在农业战线的同行,我做得还很不够。何况到了我这把年纪,功名和荣誉都看得很淡了。我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实实在在地为人民造点福,干点实事,这比任何表彰都更重要更有实际价值。”老人提高了嗓门,双目熠熠闪光,“知道吗?那次会议是一个重大的里程碑。就在那次会上,党和国家第一次提出了要开发黄淮海平原的伟大号召。”
我希望老人说得详尽些。
“黄淮海平原是我国最大的冲积平原。它包括京、津、冀、鲁、豫、苏、皖五省二市的部分地区,总面积达38万多平方公里。其中可耕地占2.7亿亩。仅据1983年统计,这一地区的粮食和棉花产量分别占全国总产量的17%和21%。加之这一地区地理位置优越,交通方便,若能把这一带开发成重要的粮棉基地,将对解决全国人民的吃穿问题,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老人的话,使我陷入沉思……
我知道,当今世界,粮食问题一直是个令人不安的问题。在我国,这个问题尤其显得严峻。
我国每年净增人口上千万,而可耕地面积年年递减。泱泱大国,11亿人口,到哪里要粮食去?
指望江南鱼米乡么?就那么巴掌大一点,单位产量一翻再翻,已达饱和状态。靠西北黄土坡么?那里水源枯竭,交通阻滞,自然条件太差。
天时地利,看来只有黄淮海平原最有潜力,最值得下大本钱。何况,这里的农业早已初具基础,早有一批献身于黄淮海的开拓者在这里干出了希望,干出了成绩。
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决策是明智而及时的,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一“大肥”,才在这里下了这个“国家级”的本钱。
“太棒了!”我为老人的话振奋了。
“你说,就我这身子骨,再干十年不成问题吧?”老人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
“没问题,再干20年也没问题!”
“真的?”老人顷刻笑得眉毛胡子乱成一团。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这个把一生献给土壤,保持着泥土般淳厚朴实的老人,这个永不服老永不退休的老人,名叫王遵亲。

西大村人总是难忘那噩梦般的昨日。
雪样白的盐碱地上,不是十种九不收,就是种一葫芦收两瓢。一块地里,往往大杂烩地种上好几个品种:小麦种不出,就播大麦,大麦收不着,再点黑豆……
年年岁岁,祖祖辈辈,盐皮刮了一层层,眼泪流了一茬茬,苦日子却像扎了根无穷无尽。
小小一个西大村,解放前的盐堆就达500座!
吕成民老汉永远不会忘记,在他11岁那年,因为饿,因为一个窝窝头,竟光着脚丫,赶了100多里地去追哥哥。
或许因为苦得太狠了,西大村人才对科学种田和科学院的同志,倍觉亲切。
西大村人心中有杆秤,那上面斤斤两两都记着科学院土壤队的辛劳和汗水,功绩和成就。
是的,如今吃饭可以放开肚皮了,酱油、醋、白糖不再是城里人的专利了,就连手表、自行车、家用电器也不是啥稀罕物了……
但这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那800年不长苗的盐碱地,什么时候长满了庄稼?那饱含着西大村人血与泪的500座盐堆,什么时候竟神奇地消失了呢?
从科学院的同志在西大村打第一眼井算起,整整25个春秋过去了。25年前那个难忘的秋天,西大村人第一次卖给国家500斤余粮,从此结束了“吃遍天下粮”的苦日子,就开始与科学、与科学院的同志结下了不解之缘。
西大村人至今不忘熊毅、席承藩二位老教授当年如何跟他们劲摽在一起,汗流在一块,拉犁锄地,春种秋收;
老支书吕思民至今难以忘怀,他和土壤队的蒋建敏、董汉章比试摔跤,硬是没摔过他俩;
村长许忠更是难忘,“文化大革命”中,土壤队的同志挨批挨斗,是他和一群青年人给土壤队的同志搬凳子、打扇子,陪着挨斗,跟着送饭;
别看荣老奶奶蹀躞着小脚,对事事物物已经发浑发懵了,可就是不忘科学院土壤队的同志住在她家时的廉洁作风。每月非要付给房租不算,岁暮年末时,还硬要塞给她一个红纸包,里面包的是一年中的零星蔬菜钱……
在西大村,我尽情地聆听着,感动着……
西大村人民、应举人民、封丘人民,整个中原父老都永远铭记着这群可敬的拓荒者的功绩。人民早已为他们在心中刻好了一座丰碑。这丰碑是那样嵯峨,那般灿烂辉煌,胜过人世间所有的文字,所有最华美的纪念馆和展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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