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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殿魁外传[报告文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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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4-15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阎殿魁外传[报告文学]
  浩然
我去唐海县调查水稻种植情况,没想到遇见个外号“小鬼儿”的阎殿魁;他改变了我原来的写作计划,不得不先给他画个像,向读者朋友们介绍介绍。
在新时期,唐海一跃成为河北省的首富之县。它靠什么富的呢?人们回答说:靠水稻、海水养虾和加工业这“三足鼎立”的经济优势的开拓与发挥。既然把水稻摆在“老大”的位置,我就从它入手,焗焗历史,找找富之路、福之门的诀窍。
县委书记说:“咱们上红房子访问访问吧。”
副县长说:“我也陪你去,找找阎小鬼儿,都能够了解清楚。”
“红房子”是什么地方?“阎小鬼儿”又是何许人?让我好生纳闷;坐在行进的汽车上,忍不住向主人提出这个疑问。
原来这方土地属于渤海滩涂,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本世纪40年代,从河北、山东、河南招募劳工来这里垦荒种稻;还盖了一幢红砖墙的房屋,驻扎“华北垦业有限公司”和“领事馆”的办公人员。于是人们称那地方为“红房子”,一直沿续至今。“阎小鬼儿”呢,大号阎殿魁。他是当年第一批劳工中的一个,如今成了有数几位“遗老”里的一员。日本投降以后,共产党解放了这块地方,阎殿魁又成了第一批积极分子、第一批共产党员、第一批乡村干部队伍的一员。他资格老,经历多;长期的工作实践,练出一套与一般农民很不相同的性格和心术;尽管在“官职”方面他没有“高升”上去,却成了上下公认的一位有能力、有贡献、有政绩的优秀基层干部。他当过村长、生产队长、村支部书记;别看没在学堂上过一天学,竟然当了6年农场的会计室主任;连“叶轮”这个机器名词都不会说的时候,能在服装厂厂长的位子上稳稳地坐了4个春秋。无论在什么岗位上,干何种行当,他都干得比别人出色。冀东地区,特别是唐山到秦皇岛一带,人们习惯把某个人脑袋瓜灵敏称为“鬼头”;阎殿魁周围的人,为褒扬他的聪明、机智,就送了个外号“阎小鬼儿”。
汽车在一方方翡翠般稻田间穿行的时候,陪同我的领导同志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一段往事,很能表现阎殿魁的个性特点。
有一年,这地方闹了一场大旱。当时阎殿魁当生产队长。正当日夜不停地抽水灌地、抢插秧苗的紧急关头,抽水机坏了。请人修理,缺少几个叶轮,镇上、城里都没能配上,跑到唐山市也没有买到。万般无奈,阎殿魁亲自火急地赶到汉沽一家专门造农机具的工厂。一位从上级单位“下放劳动”的高级工程师接待他,问他要购买什么样的零部件。阎殿魁不会说“叶轮”这个名词,为了让人家听明白,快把事情办妥当好返回去,就一面打手式比比划划,一面告诉人家:“就是这样的,一个圆圈,三个翅儿……”
那个工程师越听越糊涂,很不耐烦地绷着面孔对他说:“算了,算了,你快点回去,换个明白人再来买吧。……”
“哎呀,同志!”阎殿魁挺严肃挺认真地回答人家,“我们村483口人,顶数我明白,才把这个任务派给我了,还上哪儿去找更明白的人呀!”
工程师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得得,你到我们仓库看看,要什么样的,自己挑吧。”
阎殿魁为了给队里省点钱,没有进库房,而是爬到废品堆上寻找,终于找到了急需而又可用的抽水机叶轮。
他在唐山下了火车,不停气地跑到汽车站。不巧,那个售票的小窗口,“呱哒”一声关了:最后一班的汽车票全部卖完,怎么拍打呼叫也不给开。
阎殿魁当时心急如焚,满头滚大汗珠子。但是他没有急得团团转,也没有灰心泄气,而是动脑筋、想主意。他手提着用铅丝串着的零件,四下观望;一眼望见“站长室”三个字儿,立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他凑到站长室跟前,往台阶上一蹲,眼盯着那个门扇等机会。时间不长,站长果然走了出来,阎殿魁就冲着一丝云彩没有的天空大声地自言自语:“总嚷嚷各行各业大力支援农业,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年轻的站长没搭理他,扬长而去。阎殿魁不追不赶,等站长转回来的时候,他又仰望蓝天长叹一声:“唉,都说各行各业支援农业,也不知道是真的呢,还是喊喊口号就拉倒了!”
站长这时瞥了他一眼,径直进了屋子。
阎殿魁仍不烦不躁,冲着那掩着的门扇,把那句词儿再次高声“朗颂”一遍。
站长终于沉不住气了,走出门口,拧着眉头质问:“你没完没了的,这是叨咕个啥呀?”
阎殿魁见时机已到,抽身站起,迎到跟前,陪着笑脸答对:“站长同志,您不知道,我这是让倒霉的事给急的。队里几千亩稻子等着插秧,抽水机坏了,跑好几百里地好不容易买来了配件,急想赶回去打夜班修机器,没想到汽车票卖完了,我得在这儿蹲一宵,稻子得晚插一天;叫天不应,叫地不语,我能不急得说胡话呀?”
“你说得可是真的?”
“您看看哪!”阎殿魁把手提的零件掂得哗啦响,“谁要骗您谁是活孙子、王八蛋!”
“等我给你写个条子,加张票……”
“嘿,嘿,这回您可修好积德了。谢谢啦!谢谢啦!”
等到售票员接过站长开的条子一看,不知是抱歉呢,还是吓唬人地对阎殿魁说:“可没座位了,得站着……”
“哎呀,姑娘!我急成这样子,还讲啥座位不座位的?”阎殿魁回答,“那车上就是有地方楔根钉子,能把我挂起来,我也得走!”
……
我们的车子终于开到目的地。可是阎殿魁没有呆在家里,没有忙在村子里,也没有在稻子地里劳作。两年前,他已经退出了干部的行列,也不在劳动力的编制花名册上。他当然不肯闲着种花养鸟。他是老年协会的一个小头目,正在跟几位老年伙计一块儿辛辛苦苦地做着一件从未做过的新鲜事:引海水养对虾。
我们赶到离着“红房子”远远的东南角的海涂上,钻进虾池岸边的窝棚里,照样儿扑了空。阎殿魁的一位姓陈的伙伴也是老稻农,县委书记和县长就请他给我介绍这里开发种稻的历史。陈老头推辞说:“我比老阎来得晚,知道得少;老阎记性好,会说,是一本活历史,让他细细地介绍吧。他投饵料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大家一面等候阎殿魁,一面闲谈。从闲谈式的漫议中,我得知,此地本来荒无人烟,有点绿模样,那是星星点点的黄蓿。1942年日本鬼子派人来搞测量,第二年从中国的穷地方招来工人,分成23个“部落”。每个部落若干户,每户给六领芦苇席子搭棚子居住,租给牛和车,让劳工种稻谷,配给苞米、豆饼和橡子面填肚子;谁要吃了自己种的稻米,就算违法……
正说着话儿,棚子外边传来一个声音:“谁找我?哪来的贵客?”随即一壮壮实实的汉子跨进棚里。他中等身材,腰板挺直;细看,才知是上了年纪的人。光葫芦头顶上掺着不少银丝,满面红光,两只不大的眼睛,把所有的人扫视一遍,闪烁着“把一切都看透了”的那种光亮;见到了熟悉的老领导,他笑咧开嘴巴,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显出一种有活力又轻松愉快的年轻人的神态。
经过介绍,我得知他就是我们专程访问的对象阎殿魁。
阎殿魁漫不经心地跟我握一下手,同时把我打量一眼,以一种类似老相识,又有点居高临下的口吻问我:“你是写小说的?”
我点头称是。
“还打算写几本呀?”
“如果写得动的话,还想写点;不过老了……”
“咳,你才多大年纪,说这话!身体还行吧?”
“一般化……”
“干你们这行的多愁善感。笑一笑,十年少;一天三笑,百病皆无,这话没错。眼下吃得好,知识分子又不挨整了,应该撒着欢写。多写点儿老百姓的事儿,别写那些千年万年的老辈子的东西,给人当古迹听。也别写那号粉的埋汰的玩艺。那是大烟、白面儿、吗啡针。害人害国!这股阴风再不制止,非乱了套不可!……”
阎殿魁说得随随便便,我倒觉着很有意思。在座的领导同志为了帮我完成采访任务,硬是把话茬给扳到原定的题目上。幸好阎殿魁讲正题同样生动活泼,而且不时地冒出一句既有哲理的闪光又有人情味的水灵灵、活鲜鲜的语言。我听得入迷,不禁对他说:“往后我要是写唐海县题材的作品,一定请你当语言顾问。”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我们必须告辞返回县城。
阎殿魁一步跃出窝棚,招呼我:“先别走,我请你坐我的船。到了养虾的地方,不下到虾池里去尝尝味道,你可咋写呀!来,我给你划船。”
盛情难却,我只好从命。说实话,一迈上那小船,我就发觉阎殿魁驾驶技术并不高明。他的几篙下去,就把我摇晃得站立不住,小船差一点钻进拦网里。
转眼之间,离别唐海将近3个月。我常常想起那里的独特美景,怀念在那里新结识的一心一意创建新生活而又热情豪爽的人们。幽默、诙谐,外带有点狡黠的阎殿魁,也是我所不能忘记的一个。我打算以阎殿魁为“模特”,用他的一个生活片断,或几件小故事缀合起来,写篇短篇小说。可以预料,这小说一定能够让读者感兴趣,会引起他们发出笑声。主意打定,在稻谷打晒入仓的时候,我又一次抽空跑一趟鱼米之乡的唐海,再次访问阎殿魁。
这一次,我们是在办公室里,坐着沙发,还有电热器驱赶初降的寒气的情况下会面交谈的。几乎在一见之下,我就敏感地觉察到阎殿魁的异样变化。他那丰满的脸颊明显地消瘦了,而且有些发黄;许久不曾剃头,也没刮胡子,其间灰白的颜色增加了许多;特别是那双聪明、机灵的眼睛,更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变得混浊和呆滞。谈起话来一本正经、干干巴巴,往日的快活、风趣、坦率的性格特点,全都荡然无存。
我有意地诱导他:“从打建国前你就当干部,40多年,干出不少成绩,你给我说几件。”
他漠然地回答:“没啥。咱从小扛活、当劳工,共产党把咱解放了不说,还把管几百口子人过日子的大事托给咱,不尽心尽力地干,还有良心吗?”
“讲点具体的。”
“应该干的事儿,干过去就忘了,哪有精力老记着它呀!”
“你怎么干的,说一说嘛。”
“就打实的干,小事当大事干,公家事当私人事那么干;怎么公正,怎么不犯错误就怎么干呗!”
我进一步具体地点拨他:“有一件事,在我看来就是奇迹。你没念一天书,怎么能当6年会计室主任,而且当得很棒呢?你有什么窍门呢?”
他说:“反正文盲当不了会计,更管不了会计。把你逼到那个位子上了,不会就学呗。”
我叮问:“怎么学的呢?”
他摇摇头,表示想不起来。
我给他提醒:“听人家说,你为了学文化,坐在锅灶跟前一边烧火一边看书,火把鞋给烧着,直到烧疼了脚趾头,你才发觉。有这事吗?”
“忘了。”
“还有,你为了学会使用珠算,整夜地练习,困得睁不开眼,大冬天你舀一瓢子冷水喝几口,提提神儿再练习。是不是呢?”
“这类事倒是经常有。我脑子笨,老当外行又干不好上级交给的差事,你说不这么拚命能变成内行人吗?”
看来,这个问题不可能深谈下去,我又换个题目。
1982年一个准备投资34万的服装厂,上级指派阎殿魁去兴建。“服装厂”的全部家当只有一张计划表、一座废弃的计划当厂房用的马棚、从外地聘请的一位老师傅和在本地招的几个“小丫头”。阎殿魁靠他的才能、机敏、热情和拚命精神,只用3个月的时间,硬是让拟议中的服装厂正式投产了。第一年获得纯利润15.9万元,3年挣回全部设备的总投资。如今年利润都在30万元左右,产品打入日本、美国、芬兰等四五个国家。这应该算个不小的功劳。
可惜,阎殿魁仍无兴趣谈下去。他说:“这事并不是我当厂长的一个人干的,要是点名立个功劳簿,得拉出一连人来。工厂声势这么大,是后来的厂领导闹起来的,跟我没啥直接关系,千万别算在我的帐上,这不好。”
采访难以进行,任务没有完成,而午间我必须回到县城。我暗自拿定主意,拉阎殿魁同走,下午在我住处接着谈:不仅要让他谈出我想知道的话,同时要弄清他今天这不正常情绪的原由。
“不,不,我不去。”他拒绝着,抽身站起,跳到靠墙处;如果没有墙壁堵截,他有可能逃之夭夭,“你还有啥事儿,多会儿找我我多会儿到还不行吗?”
我跟他一样地犯了“庄稼人”的脾气,不肯让步地向前拽他。
他用力挣扎。一个65岁的老人,像小伙子那么有力气,我被他推开,几位陪同者帮助拉也拉不动他。
他的一位顶头领导绷起面孔下了命令:“老阎,去,这是工作任务。”
这命令立刻生效,阎殿魁不再挣扎,面带难色,勉勉强强地跟我出来,被众人推搡到汽车里。
在招待所吃过饭,我把他带到我住的房间,让他在空闲着的那张床上休息:“咱俩都闭闭眼睛,两点钟我叫你。”
他神不守舍地跨在床边上说:“你睡吧。我在家行,换了地方,又这么高级,睡不着。”
我给他放好枕头,展开被子,硬是把他扳倒,再给他扒掉两只鞋。
“唉,唉,我这鞋脏……”他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躲闪着,还是顺从地躺下了。但不闭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盯了好久,随后突然来了谈话的兴致,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向我提出:“你从大地方来,见得多。你说,咱们党当年的那些好作风还能恢复吗?……这几年不正之风刮得那么厉害,能铲除吗?……那些搞自由化的人,想把中国变成美国那样,他们是咋想的呢?搞暴乱的平息了,他们能甘心失败吗?……扫黄是件早该搞的事儿,依我看光没收点坏书不顶用,已经印在脑瓜子里的黄更危险呀!……农村还有个穷的穷、富的富的问题,让人担心哪!……”
我们诚恳地交谈着各自的看法,我说得少,他说得多,稍一停顿,他便响起轻微的鼾声——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下午的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凡是我想知道的,他都认真地对我谈。他还向我吐露了许多我没有想到,但是应该知道的“秘密”。
随着房间里的光线渐渐暗淡起来,阎殿魁又显出情绪的波动。他几次打愣,几次看表,最后终于把话头岔开对我说:“我今儿个确实有点事儿。我那老娘子(老妻)去年脑血栓,闹了个半身不遂。有人说,这类病症经过个夏天就能好。所以我一直抱着希望。如今夏天过去了,她的病一点转机都没有……她这一病,就像给了我一闷棍,打下去我500年道行。脑血栓哪是栓了她,是把我给栓住了。我是那种在屋里呆得住的人吗?多少事情等着我去做呀!显鼻子显眼地老了,干一天少一天哪!……漏房、破锅、病老婆,遇上这三宗事的男子汉是糟心的。房子漏了可以修,锅破了换口新的;老婆病了可是连心连肝的,没咒念哪。我20,她17,我俩成亲的,一块儿过了几十年,养大一帮儿子闺女。”他说到这儿,眼圈红了,声调哽噎了,“我托人给她找了个医生,说今儿个下午到家里看看;我不在跟前,怕老娘子说不清楚,也怕人家挑了理……”
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收起笔和本,埋怨他:“这话你为啥不早说呢?”
“咱这是公事,我那是私事呀!”
我站起身,拉住他:“走,我陪你回家!”
阎殿魁的家,一个掌了40多年权的老基层干部的家,简朴清贫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房屋一般化,连院墙都没有。屋子里土炕、土地、木板柜。只有一个自做的沙发,算是“现代化”的,很不协调地靠在炕沿下边。
进了屋的阎殿魁,不顾招呼客人,几乎是扑到炕边的;伏下身,那脸差不多贴在病妻的脸上,柔声细语地询问:“你今儿个觉着咋样啊?医生来过了吗?咋说的呢?……”他们嘁喳一阵子,阎殿魁扭头冲着我说:“你听说哪儿有治这种病的特效药吗?打听一下,告诉我;1000块钱一副我也要买;只要给她治好病,从身上往下割肉我也舍得!”
燃烧的晚霞,把窗户给染红了,把阎殿魁的脸孔也给映红了。我的心,也在燃烧,在发热。我不得已又要改变计划:写一个短篇,把一个在农村为乡亲辛辛苦苦奔波劳碌了40多年的基层干部形象地表现出来,是绝对困难的;应该写一部长篇,以一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不见经传、没有“地位”的共产党员为主人公。因为他们才是带领唐海劳动大军冲锋陷阵地闯富路、开福门的班、排长,塑造出他们的真实形象,也就谱写了唐海的历史与现实——我以为这个设想不会是错误的。先给他描绘这么一幅粗线条的画像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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