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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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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6-16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遵命〔短篇小说〕
  杨润身
生活在故乡,常替人执笔。6月15日早晨,外村一位小伙子找见我要我代写碑文。他衣著入时,容貌英俊,举止文雅,语气少有的温和恳挚:
“俺叫大雪,是小水峪村青年俱乐部主任。俺们村是没有挂文明牌牌的文明村。前些年,‘一手硬,一手软’,俺们村没有‘软’。让人泄气的书,叫人学歪的画,引人堕落的戏,使人颓唐的电影,在俺们村没有市场。俺们一共36个青年,不管识字多的,识字少的,存款多的,存款少的,没有一个丢失自己的人格,使自己的价值贬值,成为钱票票的奴隶,做了歪风邪气的俘虏……”
“您们村有泰山包围?”我极感新鲜,极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插话。
“俺们村没有泰山做屏障,却有‘泰山’在保驾。俺们都叫他‘老广播’。他是俺们的长辈,又是俺们的好友。他一再告诉俺们:不要只看钱不看路!他用他的全部积蓄为俺们买了3000多册有益无害的书。去年‘动乱精英’在首都挑动学生闹事以后,他到了吃饭时间就广播:不要听信谣言,美国之音播出的消息全是屁话!他极端正直。俺们都相信他的话,惦着他的话;下田间,上山坡,流多少汗水也不松劲!而他突然间让俺们哭了——丢下俺们走了……”他声断泪出。我一阵酸楚,要接话,他猛然把泪水揩去,“村委会决定拿钱为他立碑,俺们全体青年决定自己出钱。求您为他写篇碑文。请您去俺们村过目过目他的功绩,俺想您会答应俺们的要求的。”
大雪的故乡与我有缘。我的老友马悦与大雪同村。1939年冬,我为躲避敌人扫荡,在马悦家里白吃白喝月余,与马悦结为挚友。1941年秋,敌一个联队窜犯抗日根据地,经大雪故乡,遭八路军五团阻击,被歼近半。敌回头朝手无寸铁的无辜村民报复,近200村民惨遭杀害。我的老友马悦也在其中。他12岁。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姐姐、姑姑倒下时刻,他不等敌人凶恶的子弹入身,偷偷地倒在爷爷身下。他长大了,身材健美,相貌堂堂。“马悦,结婚成家吧。”抚育他成人的邻居大娘劝他。他留给邻居大娘一声感激的笑。他未成家。他把他健美的身材、俊俏的面容留在了异国他乡。他为志愿军打出了威风,他使侵略者领教了中华儿女的气质和尊严,让侵略者晓得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不是一句空话——他在元山附近一次战斗中就叫五个趾高气扬的侵略者倒在他的脚下。他拄着拐杖、戴着口罩荣归故里,县民政局要安排他进养老院,他举着拐杖拒绝。县民政局将他安排在一个小镇上的信用社。他不肯少走一步路,少出一把力,少落一滴汗。他精务正业,又兼任小镇三个支部的政治教员。信用社年年获得金匾,小镇三个支部年年获得先进支部的称号。1956年,我回县体验生活遇见他,我劝他成家,他唯一使我还能认得出的眼睛断然朝我报出拒劝的眼神,郑重地说:“我都不乐意看我一眼,能叫人看我受罪?!”三年困难时期精兵简政,紧缩开支,无人愿丢铁饭碗,他第一个在回乡务农的报名册上写下马悦二字。
我跟大雪越过温泉镇,路,开始叫劲: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急于同老友相会,汗流浃背,不肯停歇。“文革”到今近20年了,我还未与马悦见面。
啊,我终于踏入马悦故乡的地界。我惊喜得忘记喘息,活似坠入梦境。敌人疯狂屠杀、八路军浴血奋战那岁月,山头上看不到一棵草,沟岔间看不见一棵树。若草高树密,敌人的枪弹炮弹就不会那样容易发挥威力:一次屠杀,使近二百“乡亲”倒在血泊中。如今阳坡里是刺槐,阴坡里是松柏,沟谷里是杨柳;刺槐葱茏碧绿,松柏坚实挺拔,杨柳婀娜多姿,株连株,棵连棵,绿海一片,一片绿海,映得蓝天也成为绿海。
大雪笑了:“老杨同志,再过三年,俺们的林业收入就会是农业收入的5倍。它是永不贬值的货币,一本万利的银行!您说是不?”
我累得顾不上答话,满心赞成地点头。
“这‘货币’,这‘银行’,也大半归功于俺们的‘老广播’。他带头造林护林,使林业成为俺们村的集体财富。俺们以‘集体财富’做本,买树籽,育秧苗,给上山植树人付报酬,五年时间,6000亩荒山秃谷全部绿化!”大雪举高的右臂慢慢放下,精明的眼睛里又透出沉重的光,“俺们的‘老广播’还带头上山挖坑植树。”
我喘过一口气,大雪指向山下。“您去俺村四周瞧瞧,再看看俺们的村景。”我们在村边一棵柿子树下下车。崭新整齐的农舍,一色的蓝砖灰瓦,粒石米贴柱;一眼望不到头的宽阔的街道两侧,二三尺远一丛牡丹;村四周的田园中,棉花、玉米、豆棵、蔬菜葱葱郁郁,地边和道埂外侧,也一株株一丛丛牡丹。牡丹盛开,红、黄、粉、白;白的使人静穆,黄的使人愉悦,粉的使人神爽,红的使人灼热。
大雪又道:“栽这些花也是俺们的‘老广播’领头。他说:‘城里人礼拜日逛公园,咱们天天逛公园,院里见花,街里见花,到田里做营生也要有花作伴!’前年这时光,一位港商引两位外商参观过西柏坡纪念馆乘小车游览到了俺们这儿。他们看过俺们的田园和村景,直喊‘OK,OK’。一个‘满脸胡’还伸出大拇哥,说:‘中国,伟大!’俺们扬眉吐气。最兴奋的是俺们的‘老广播’。他原本滴酒不沾,晚上,他抱酒不放,差一点儿喝醉,笑个没够!”
我血液奔流,仿佛‘老广播’入口的酒涌进我的心田。我说:“大雪,我先往我的老友家里坐一坐,再请您给我介绍‘老广播’的功绩。”
“您的老友是谁?”大雪轻声地问。
“马悦。”我小声答。
“马悦是您的老友?!”大雪骤然提高嗓门,精明的眼睛里闪出令我一时不解的光,“马悦就是俺们的‘老广播’啊!……”
我神不由主地坐到一块石头上。万万没有想到:我会为我的老友写碑文。他,却小我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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