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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佩莉〔报告文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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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6-16
第6版(文学作品)
专栏:

  范佩莉〔报告文学〕
  肖复兴
小时候,范佩莉幽幽地做过许多五彩缤纷的梦,梦想当军人、当医生、当教师……梦中最撩拨她心头的是当一名舞蹈演员。
17岁那年,她从北京到北大荒插队,参加了业余宣传队,梦想实现了。她穿上舞鞋,把舞步、足迹,连同儿时的梦、青春宝贵的岁月,一起刻在北大荒那片难忘的黑土地上。
说来也巧,几年后,这支宣传队的队长成了范佩莉的丈夫。想想这一切似乎都已经是很遥远的往事。如今,丈夫早已大学毕业,成为林业部的一位处长。而范佩莉也已是产品出口几十个国家、年产值800余万元的凤凰毛织厂的厂长了。那舞姿蹁跹婆娑的梦,只能在晚上电视屏幕上偶尔电光般一闪,泛起心中几丝涟漪,便很快消逝在瞌睡中了。
是的,她太累了。她太渴望能够依在丈夫宽厚的肩头,睡个踏实的觉,什么梦都不做的觉。已经是近40岁,人到中年的光景了。只有在基层企业干过的人才会清楚,一个厂长把一个厂搞得如此火红,每年给国家上缴几百万元纯利润,给工人发下殷实的工资和奖金,是多么艰难。为此,她付出整整四年的代价。现在,虽不能说功成名就,但无论上对上级、下对工人,左对丈夫、右对女儿,扪心直对自己,她总算是无悔无愧。
谁能想到呢?命运,在这个时候使她突然来了又一个急拐弯。
正是1987年2月底,春寒料峭时节。她从凤凰毛织厂来到了东郊外的北京针棉织品进出口公司羊毛衫试验厂。这一步的迈出意味着什么?这可不是出城到郊外踏青春游,归来带回衣襟香。曾有人劝她:“千万别到试验厂来,那是个泥坑,掉进去就别想再跳出来!”1986年仅一年,这家试验厂便亏损50万元。如今,曾拥有十几人兵强马壮的工艺室技术人员只剩下两位,而会计室只剩下一位光杆出纳坚守囊中羞涩的帐簿,另一大批有经验的老师傅早已择高枝而栖,其他工人拿50%的工资回家的回家,守着空厂房的守厂房……企业面临倒闭的危险,就像败家子一副颓丧相。
公司领导把这一切如实告诉了她,希望她去。她丈夫并不拦她,因为他太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了。她要是真不去,只守着丈夫女儿和一屋现代化家具电器过小日子,那便不是她范佩莉了。
走进试验厂大门,迎接她的竟是黑乎乎的一座大煤堆,这似乎有些不吉利。她来到车间,所有暖气管都早已冻裂,公司领导和工人们只能搓着手、跺着脚迎接她的到来,这气氛真让人透心凉。公司领导就在这冰冷的气氛里向工人宣布任命范佩莉为试验厂新厂长的决定。
范佩莉只说了句:“我既然来了,不把试验厂搞好,我是不会后退的。我希望大家能像我一样有这个信心!”
工人们冷漠地望望这位瘦弱娇小的女厂长,她揣着什么金刚钻,敢揽这个瓷器活?
当务之急是恢复生产。范佩莉知道工厂不生产,等于死亡。但失去信誉的工厂就如同败家子借不到钱来一样,难以揽得来活。她先跑到双叶衬衫厂,这是她联系的主户。活有,但给凤凰毛织厂行,给试验厂不行。哎呀!求求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我在你们还不放心吗?如期交不了活,质量不合格,你们拿我是问还不成吗?……砸姜磨蒜,磨薄了嘴唇,好不容易拿回了一点儿活,让工人们先干起来,手别闲着,工厂这才如断顿多日的家,屋顶烟囱里又冒出了缕缕炊烟。
紧接着,她从凤凰毛织厂拿来毛衣新式样,和工艺技术人员一起设计样子,加班连轴转,赶上五一节也不休息,终于手工织出70多件款式新颖的毛衣。靠着这70多件样品,她马不停蹄去找自己在凤凰厂的主客户,希望他们能够雪中送炭支持一下试验厂。对试验厂,人家大皱眉头。但对她那一脸疲惫却真诚期待的样子,人家又觉得可以信赖。一个厂长真是一个厂的一面旗。她居然一下签订下3万件手织毛衣订单,出口澳大利亚;又订下2万多件机织毛衣订单,出口法国。这5万件活对于如今她的厂来说并不算多,但当时却解了燃眉之急呀!它不仅让工人手中有了活,也让工人心中有了希望。人们开始觉得这个瘦弱的女厂长真是不简单,她居然像位高明棋手,让这盘濒临死界的棋又走活了。
春天过去了,夏天来了。两个五彩缤纷的季节,给试验厂带来了好运。单调枯寂的车间又开始涌动着五颜六色毛衣的波浪,编织着新生的希望与憧憬。试验厂,就像饿得精瘦的小姑娘又恢复了青春的光泽与活力而令人瞩目了。
就在这个时候,9月份,范佩莉病倒了。到医院一检查,旧病复发:肝炎。医生劝她住院。这病对她已不是第一次了,这样复发下去极为不利。丈夫也劝她住院。
但这种时刻,试验厂刚刚恢复生机,一切尚未稳定,她能安心住进医院里吗?
记得两年前,在凤凰厂,也是这样连轴转累得她突然大便潜血不止,一病不起。送进医院,输血800cc,才算把她抢救过来。医生怀疑她患有癌症。她也觉得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便对丈夫说:“推我到阳台上看看吧,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北京城了!”丈夫推着她来到医院九楼阳台,北京城尽收眼底。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哪里是她的家?哪里是她的厂?她只觉得泪眼汪汪。真不甘心呀!真不甘心!她把自己的生命与那些色彩纷呈的毛衣连结一起了。只有她才会对它们涌起那么多如同对恋人般一往情深的情感。只有她才会对那些实心、镂花、提花、绣花各式毛衣分辨得细致入微,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哪怕仅仅是一种白,也能分辨出是本白、漂白、奶白、黄白、绿白,还是月白。只有她才会对那些桂花针、麦穗针、竹节海棠针、金铃花针、加应子花针等上百种花样和图案了如指掌,一个个都如同活脱脱的生命,长上翅膀飞出她的手,飞出她的厂。那便是她的创作,就如同画家笔下的油画、作家笔下的小说、音乐家琴中的乐曲。那里有她的色彩,有她的故事,有她的音符……她怎么能舍得离开它们呢?
不过,命运再次成全了她,癌症最后被排除了。但肝炎却伴随着她,像是紧追不舍的影子。这一次,她仍然舍不得离开厂里那五彩缤纷的毛衣。大夫、丈夫、女儿与她形成3比1的对峙,谁也犟不过她。最后妥协的方案:回家休养,她用电话遥控试验厂的生产。当然,电话来得急了,她少不了要跑回厂。她太恋恋不舍她的毛衣了,那像是她钟情的、割舍不了的恋人。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临。漫天纷飞的雪花给她带来好消息:这一年自她上任起共完成8万件活,产值210万元。她没白病一场!她没白干一场!她长舒一口丹田之气!
两年多过去了。这两年深深刻入她生命的年轮里。她把自己的一双手和一颗心,全献给了试验厂,使得这个几乎要死亡的厂重新抖擞精神,一如她自己进入病魔缠身的中年之后再度恢复青春一样。去年与日本进行补偿贸易。他们出地皮,日本出设备,奋战一个月,她便还清了债务,开始向日本纯赚外汇了。她给毛衣赋予生命,毛衣给她赚来外汇,她有了底气,把厂房扩建到700平方米,重新装修一番,又新修了一间接待室,外商来洽谈生意也气派点,让外国人也不敢小瞧。厂区里,新修了喷水池和花坛,她的要求是“三季有花、四季常绿”,尤其再不允许厂大门口有一粒煤碴。
前一阵子,她到日本参观访问。面对日本电脑工艺设计、全自动化生产线的毛衣工厂,她心中很不是滋味。走在东京繁华的街头,看溢彩流光的霓虹灯下奔忙的人流,她想起她的凤凰厂和试验厂。她知道,如果从技术设备来看,她的厂包括中国所有毛衣厂在内,与日本存在着至少50年的差距。但是,她心里很不服气。如果说机器落后,我们手织呢?为什么也要落后人家?手织毛衣,又不是像原子弹上天一样难,为什么我们就这样步履蹒跚呢?这念头久久盘桓在她的脑子里,以致她几乎忘记看看东京、神户、奈良都有什么风光。她像一只抽得团团转的陀螺,三天之内竟奔波于新干线之间,闪电般参观了七个毛织工厂。
她的脑子里一下子全被各种毛衣充塞着。各种色彩、各种图案冲撞着,不亚于绿茵场拚命争球的足球运动员。近几年来,羊毛衫在国际风行,毛衣外穿更在春秋季走俏,老少咸宜,男女得体,更是青少年潇洒风流的衣着。如今,毛衣编织在全球号称有古典派、新古典派、北欧派、拉美派几大流派。什么时候也能有咱中国一大流派?这难吗?比原子弹上天还难?她总这么想。顽固的念头像是打足了气的皮球,任怎样按下水底,不一会儿也要浮上水面,飘忽忽地游到她的面前,飘来又飘去……
东京之夜,她失眠了。
                  1989年岁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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