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重逢 [复制链接]

第7版(国际)
专栏：海外见闻征文

　　喜重逢
章云
汽车以每小时１２０公里的速度，从日内瓦沿莱蒙湖畔的高速公路向洛桑飞驰。早春３月，乍暖还寒，但车窗外已是一派迷人的春色。绿草如茵的山坡，玲珑雅致的别墅，波光潋滟的湖水，雪峰皑皑的青山，次第相继从窗口闪过。此时，我却无心欣赏这诱人的湖光山色，只想早点见到分别已整整２０年的瑞士老师米雪丽娜。
想不到昨天一个电话，竟把与她隔绝了２０年的音讯连起来了。昨晚我一夜没睡好，２０多年前难以忘怀的往事，又浮现在脑海中。
２２年前的上海，我和同学们幸运地考进了大学法语系；米雪丽娜也带着她刚满周岁的儿子洛朗从瑞士来到黄浦江畔，担任我们班的口语老师；迎新生晚会上欢声笑语，喜气洋洋，米雪丽娜在贵宾席上高兴地观看着她未来学生的笛子独奏《喜相逢》；明亮宽敞的教室里，米雪丽娜以她那柔和委婉的女中音给十几个求知若渴的年轻人讲课；欢腾雀跃的操场上，米雪丽娜和同学们一起玩排球……她总是说自己到中国来的选择是对的。她热爱自己的学生，热爱中国。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校园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一个阴冷的早晨，多日不见的米雪丽娜匆匆来了，她没有很多话，只是带着迷惑不解和依依不舍的目光和我们道别了，我们则怀着复杂的心情送走这位亲密相处了两年的老师。后来听说，她到了北京，不久又听说，她竟因“特嫌”而被驱逐出境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惘然地悄悄收起她和我们全班同学合影的照片。此后，就是关山迢递，音讯全无的２０年。
２０年，物换星移，沧海桑田，中国起了巨大的变化，被颠倒的历史又重新颠倒过来了。听说，同许许多多含冤受屈的中国人一样，米雪丽娜也被平反了。但作为西方人，她是怎样看待这种令人难解的戏剧性变化呢？当年她是作为中国的朋友到上海来任教的，谁会想到，离去时竟会受到国际交往中最令人难堪的对待！她会怨恨我们吗？会怨恨中国吗？十年动乱中，不仅给许多中国人造成了不幸，也给一些在中国工作的外国友人造成了不幸。作为她的学生，作为中国人，我是带着既惊喜又负疚的心情去看望她的。
前面的红绿灯告诉我，洛桑到了。我按着地址，很快就找到她居住的楼房。门铃声过后，门打开了，前面就是我的老师米雪丽娜。她还是那样雍容大度，风韵翩翩，只是２０年岁月流光，已在她的双鬓平添了几许白霜。一位英俊魁梧的小伙子腼腆地站在一旁。
“哦，菲利普，这不是梦吧，我居然在瑞士见到了你！”她亲昵地一面呼唤着连我自己都差点儿忘记了的她给我起的法文名字，一面向我迎来：“上海怎么样？”“中国怎么样？”“其他同学都好吗？”“你还吹笛子吗？”……她还像从前那样易于激动，连珠炮的问题接踵而来。这时，站在旁边的年轻人说话了：“妈妈，该让客人先坐下。”米雪丽娜这才一边擦着眼角的泪花，一边向我介绍说：“这就是洛朗。”虽然我早已断定他就是洛朗，但过去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高大魁梧的小伙子就是当年坐在手推车里咿呀学语的小洛朗。惊喜之余，我又释然了：是啊，整整２０年啦！
客厅里响起轻柔而又婉转的中国江南丝竹声，正面墙上悬挂的还是那幅当年挂在上海大厦她的套房里的明人山水画，书柜里还是那些当年从西安买来的古董和一排排关于中国的书，茶几上显眼地摆上那张放大了的老师与我们合影的照片。这张照片成了过去２０年中我们之间互为珍藏的唯一纪念。我们边喝着咖啡，边叙述着这断裂的２０年。洛朗像个大孩子，默默地坐在一旁听这似曾相识的往事。
米雪丽娜追忆着她过去的学生，一个一个地询问他们现在的情况。她说，自从与中国结下这不解之缘，２０年里，来自中国的消息都会使她兴奋和激动，特别是有关她的学生的。因此，她对今天我的到来倍感欣慰。她打趣说，这真有点像园丁亲眼见到了自己栽培的果实。她对过去的记忆是如此清晰，实在让我惊异。
她居然还记得当年我母亲从浙江乡下送杨梅到大学时的情景，她说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到那种味道极佳的鲜果。事后她还专门查看了法语字典，但终没找到杨梅这个词。她说，这证明它和荔枝一样，是中国的特产。
她总是那么乐天、随和，对友谊是那么执著、真诚。也许是出于礼貌，直到我辞别之前，她始终没有提起自己那段时日在中国所遇到的不公平对待，好像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为了不损重逢的喜悦和欢快的气氛，我也不愿提及“文革”中那些令人遗憾的事。但就在我临别上车前，她终于提及那件事了，她说：“……也许你们会觉得那是很严重的事，但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当时连你们中国人也在受难啊！”说得那么轻松，解释得那么得体，我的心震动了。我为中国被一位外国朋友所理解而激动，我为这几十年始终不渝的友谊而感动。此时，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只是紧紧地握了握米雪丽娜和洛朗的手，开动汽车，带着无限欣慰的心情告别洛桑。
这时，落日已把火红色的晚霞撒满西边的天空。放眼望去，远处的雪峰、湖水，近处的山坡、别墅，都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光辉。我心中不由一喜，明天又是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