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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的沉重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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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0-09-08
第7版(国际副刊)
专栏:

  无形的沉重
陈启文
一踏上广岛海滩,我就感到四周的大地比颠簸的海轮还不平稳。
来接我的市博物馆研究员小林圆仁先生让我先休息一下,消除旅途的疲劳。我却把行李一放,便请老先生带我去瞻仰南日本最负盛名的千年古楼天守阁。
像许多未到过中国却熟悉岳阳楼的日本人一样,我虽是首次旅日,却早已在画报上见过天守阁的雄姿。这幢纯木结构的建筑,史载是神武天皇南巡的行宫。八角飞檐上出凌霄,凤凰璧幛环绕四壁,金粉镀柱,翡翠砌顶。千百年来,它屹立于穿城而过的元安川畔,俯视着脚下像风一样逝而不返的流水与岁月。
循着元安川清粼粼的溪流,踏着落满樱花的小径,拨开一片夹竹桃,小林圆仁指着说:“到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见楼台,没有雕梁,只见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上面镌刻着“天守阁遗址”。它兀自立在风中,显得异常苍凉。老先生抚摸着石碑告诉我,天守阁早已毁于原子弹爆炸,现只能被日本文部省定为国家级“无形古迹”。我从未听过什么“无形古迹”。老先生见我满脸疑色,便解释道,日本除了像中国一样对文物分级外,还设了“无形古迹”。历史上存在过又彻底毁掉,但又极具宝贵价值的文物,定为“无形古迹”。
我的心灵被震动了,历史风云在眼前际会。早在日本立国之初,一个民族便开始在这里繁衍生息。太阳炙灼着他们樱花色的皮肤,咸苦的海水淹渍着一代代人的生命。多少个世纪咬脐泣血地奋斗,一座美丽繁华的都市终于崛起在白花花的海碱土上。然而广岛人做梦也不会想到,1945年8月6日,随着一团“辉煌”得眩目、“瑰丽”得绝望的巨大蘑菇云,1000年的文明在两分钟内化为一缕轻烟。
40多年后的今天,历史的烟云早已散尽,石碑凸现在我的眼前。夕阳镀在上面,宛如淌着鲜血的胸脯。我的目光被这血肉石壁撞弯了,急忙把目光移开,正好看见老先生白发苍苍的头。
“你们为什么不重建一座天守阁呢?”我问。我想起国内的不少古迹,屡毁屡建,甚至连子虚乌有的文艺作品中的东西,也要在现实中弄出模样来。
小林圆仁先生仿中国古语:“道可道,非常道”,说了一句:“建可建,非常建!”是啊,毁去的建筑可以原样修复,但在一个民族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即使愈合也会永远留下伤痕。历史是不能复原的,复原了的便不再是原来的历史。我体会到了日本政府设立“无形古迹”的深刻用意。
与其重建,不如再造。二战之后,日本没有重建一处毁了的名胜古迹,而是把钱花在建工厂、建学校、建医院上。唯有创造,才能获得新生。而今,广岛已是一个拥有80多万人口的海港城市。它的别致而宏伟的建筑群矗立在新月一般恬静、蓝天一般蔚蓝的濑户海湾,满街的香樟树和樱桃树散发出生命气息,阳光和小鸟同时在树叶丛中上下跳跃,人和车辆汇成的河流日夜不停地唱着和平之歌……
这如诗似画的境界,不但未使我轻松起来,反而使我产生了另一种担心。“无形古迹”在第三代、第四代之后会不会真的无影无踪呢?老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带着我来到和平公园。许多儿童正专注地叠着纸鹤,天空有无数纸鹤在飞舞。小林圆仁先生告诉我,原子弹爆炸之后,曾有位两岁的小姑娘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身上没发现任何伤痕和症状。她为了庆幸自己的生存,每天便折纸鹤,据说折满1000只就可得到长久的幸福。12岁那年,她终于折满了1000只,但由于原子辐射引起的败血症,她的生命也乘着那白惨惨的纸鹤飞走了。以后,每到原子弹爆炸纪念日,广岛的少年儿童们便自愿来和平公园折纸鹤,放飞和平,放飞希望。
不知不觉间,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石块已化成无数碎片,被成千上万的纸鹤驮走了。这时日本国家电台晚间播音开始了:“海部首相会见中国人民友好代表团时表示,日本政府将打破日中关系目前艰难的局面,迈出积极的步伐!”
听着播音员宏亮的声音,走在回旅店的路上,我紧绷的神经像雨后的柳条,在一节一节地舒展。那朵诡谲、凶狠的毒蘑菇早已像脱水的标本,夹在两页历史之间;而那一段耻辱的侵略史,也已埋在大和人民的心里,化为血肉,永远地在民族的动脉里循环。我的心不再沉重,脚下的土地也不再摇晃,像长城脚下那片广袤的大陆一样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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