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1阅读
  • 0回复

晚节善终 大节不亏——悼念冯芝生(友兰)先生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1-01-10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晚节善终 大节不亏
——悼念冯芝生(友兰)先生
季羡林
芝生先生离开我们,走了。对我来说,这噩耗既在意内,又出意外。约摸三四个月以前,我曾到医院去看过他,实际上含有诀别的意味。但是,过了不久,他又奇迹般地出了院。后来听说,他又住了进去。以95周岁的高龄,对医院这样几出几进,最后终于永远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我们,难道说这还不是意内之事吗?
可是芝生先生对自己的长寿是充满了信心的。他在八八自寿联中写道:何止于朱?相期以荣。胸怀四化,寄意三松。朱寿指88岁,荣寿指108岁。他活到95岁,离荣寿还有13年,当然不会满足的。去年,中国文化书院准备为他庆祝95岁诞辰,并举办国际学术讨论会。他坚持要到今年95周岁时举办。可见他信心之坚。他这种信心也感染了我们。我们都相信,他会创造奇迹的。今年的庆典已经安排妥贴,国内外请柬都已发出,再过一个礼拜,就要举行了。可惜他偏在此时离开了我们,使庆祝改为悼念。不说这是意外又是什么呢?
在芝生先生弟子一辈的人中,我可能是接触到冯友兰这个名字最早的人。1926年,我在济南一所高中读书。这是一所文科高中。课程中除了中外语文、历史、地理、心理、伦理、《诗经》、《书经》等等以外,还有一门人生哲学,用的课本就是芝生先生的《人生哲学》。我当时只有15岁,既不懂人生,也不懂哲学,但是对这一门课的内容,颇感兴趣。从此芝生先生的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认为,他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屈指算来,到现在已经有64年了。
后来,我考进了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芝生先生是文学院长。当时清华大学规定,文科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逻辑学可以代替。我本来有可能选芝生先生的课,临时改变主意,选了金岳霖先生的课。因此我一生没有上过芝生先生的课。在大学期间,同他根本没有来往,只是偶尔听他的报告或者讲话而已。
时过境迁,我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年高中国文教员,到欧洲去飘泊了将近11年。抗日战争后,回到了祖国。由于陈寅恪先生的介绍,到北大来工作。这时芝生先生从大后方回到北平,仍然在清华任教。我们没有接触的机会。只是偶尔从别人口中得知芝生先生在西南联大时的情况,也有过一些议论。这在当时是难以避免的。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去探究了。
不久就迎来了解放。据我的推测,芝生先生本来可以到台湾去的。然而他留下没走,同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既感到光明、又感到幸福的时刻。至于他是怎样想的,我完全不知道。不管怎样,他的朋友和弟子们从此对他有了新的认识,这却是事实。他曾给毛泽东同志写过一封信,毛回复了一封比较长的信。十年浩劫期间,我听他亲口读过。他当时是异常激动的。此是后话,这里暂且不表了。
不久,我国政府组成了一个文化代表团,应邀赴印度和缅甸访问。这是新中国开国后第一个比较大型的出访代表团。团员中颇有一些声誉卓著、有代表性的学者、文学家和艺术家。芝生先生是团员,我也滥竽其中。因为这个团很重要,周总理亲自关心组团的工作,亲自审查出国展览的图片。我们到处拍摄、搜集能反映新中国新气象的图片,最后汇总在故宫里面的一个大殿里,满满的一屋子,请周总理最后批准。我们忙忙碌碌,过了一个异常紧张但又兴奋愉快的夏天。那一年国庆节前,我们到了广州,参加了观礼活动。我们在广州又住了一段时间,将讲稿或其他文件译为英文,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此时,广州解放时间不长,国民党的飞机有时还来骚扰,特务活动也时有所闻。我们出门,都有保安人员跟随,暗中加以保护。我们一切都准备好后,便乘车赴香港,换乘轮船,驶往缅甸,开始了对天竺和缅甸的、长达几个月的长征……从此以后,我们全团十几个人就马不停蹄,跋山涉水,乘船,乘汽车,乘火车,乘飞机,几乎看尽了春、夏、秋、冬四季风光,享尽了印缅人民无法形容的热情的款待。我不能忘记,我们曾在印度洋的海船上,看飞鱼飞跃,晚上在当空的皓月下,面对浩渺蔚蓝的波涛,追怀往事。我不能忘记,我们在印度闻名世界的奇迹泰姬陵上欣赏“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奇景。我不能忘记,在缅甸英莱湖上,看缅甸船夫独脚划船。我不能忘记,我们在加尔各答开着电风扇,啃着西瓜,度过新年。一想起印缅之行,我脑海里就成了万花筒,光怪陆离,五彩缤纷。中间总有芝生先生的影子在,他长须飘胸,道貌岸然。这情景,当时已道不寻常,何况现在事后追思呢?
我们代表团自始至终,都是能和睦相处的。我们团中还产生了一双情侣,后来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见气氛之融洽。在所有的团员和工作人员中,最活跃的是郑振铎先生。他身躯高大魁梧,说话声音宏亮。虽然已经渐入老境,但不失其赤子之心。他同谁都谈得来,也喜欢开个玩笑,而最爱抬杠。团中爱抬杠者,大有人在。代表团成立了一个抬杠协会,简称杠协。大家想选一个会长,领袖群伦。于是月旦群雄,最后觉得郑先生喜抬杠,而不自知其为抬杠,已经达到抬杠圣境,圆融无碍。大家一致推选他为杠协会长。在他领导之下,团中杠业发达,皆大欢喜。
郑先生同芝生先生年龄相若,而风格迥异。芝生先生看上去很威严,说话有点口吃。但有时也说点笑话,足证他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郑先生开玩笑的对象往往就是芝生先生。然而芝生先生总是微微一笑,神色不变,可见先生的大度包容的气概。
对于芝生先生的专门研究领域,中国哲学史,我几乎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不敢胡言乱语。但是他治中国哲学史的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我却是能体会到的,而且十分敬佩的。为了这一门学问,他不知遭受了多少批判。但是,他没有垮。他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不惜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经常在修订他的《中国哲学史》,我说不清已经修订过多少次了。我相信,倘若能活到108岁,他仍然是要继续修订的。只是这一点精神,难道还不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吗?
芝生先生走过了95年的漫长的人生道路。95岁几乎等于一个世纪。自从公元建立后,至今还不到20个世纪。芝生先生活了公元的二十分之一,时间够长的了。他一生经历了清代、民国、洪宪、军阀混战、国民党统治、抗日战争,一直迎来了解放。道路并不总是平坦的,有阳关大道,也有独木小桥,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然而芝生先生以他那奇特的乐观精神和适应能力,不断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忠诚于自己的学术事业,热爱祖国,热爱祖国的传统文化,终于走完了人生长途,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们可以说是他晚节善终,大节不亏。他走了一条中国老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道路。在他身上,我们是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的。
芝生先生!你完成了人生的义务,掷笔长逝,把无限的怀思留给了我们。
芝生先生!你度过漫长疲劳的一生,现在是应该休息的时候了。你永远休息吧! 
                1990.12.3.
快速回复
限200 字节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