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遇 [复制链接]

第8版(副刊)
专栏：

　　路遇
梁秉坤
在北京开往成都的第七次特别快车的软卧车厢里，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年人。此人高高的个子，没有发胖，一件浅灰色的细线毛衣，一条黑色花呢的裤子，一双穿旧了的棕色皮鞋，再加上那头已经稀疏但依然乌黑的鬓发，那张黝黑发亮的脸庞，一下子真让你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我和车厢里其他两位旅伴谈天，他也极少插话，不是坐在那里若有所思，便是戴起老花镜看着一叠英文资料。吃饭的时候，他从不到餐车去就餐，随便买上一盒盒饭，三下五除二消灭掉，仿佛是在完成任务。大约是职业的习惯，我渐渐注意起他来。我突然回忆起，在刚刚开车的时候，他向乘务员交车票说的也是“绵阳”，和我去的目的地相同。那么，他会不会就是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的人呢？我心里暗暗地猜测着，并且下定决心，找个机会和他搭搭话。列车经过一夜又半天的行驶，旅客们显然有些厌倦了，纷纷走出车厢，站在走廊上，向车窗外眺望。我和他并肩在车窗前眺望着，车外的远山、田野、小河、树林飞速地倒退。
我主动问：“你也是在绵阳下车？”
他看了我一眼：“嗯。”
“在绵阳工作？”
“嗯。”
“绵阳地区有不少山吧？”
“嗯。”他的眼睛一直向着车窗外边。
显然，他不愿意与我多谈，我也只好作罢。不过这次接触更增加了神秘感，想弄清楚他的身份的愿望有增无减。
第三天天还没有亮，我们便被乘务员叫了起来准备下车。在把随身带的东西收拾完毕以后，我和他坐在座位上无所事事。
“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离火车站远吗？”我再一次提问。
他停了一下说：“如果没有人来接，我带你去。”
“你就是中物院的？”我简直有点喜出望外。他点点头。
“你是院里的老同志了吧？”
他笑笑：“从青海过来的。”
“多少年了？”
“３０年吧。”
“当时你也就是大学刚刚毕业？”我抓住不肯放松。
“我刚刚从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长春工作。一个调令，要求十天之内必须到北京报到。当时我爱人正在出差，等她回来已经来不及了，就留下一张纸条作为告别。”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到了北京以后，我才知道是去搞核工业研究。”
“没想到？”
“完全没想到。不过很兴奋，感到光荣，也感到神秘。”他停了一下，“在山沟沟里一干就是３０年，从一个小伙子到一个老头子了。”
我从他的眼光里看到了激动和欣慰。
“大概要干一辈子了吧？”
“我快退休了，已经干了一辈子。”
“现在许多青年人，仿佛对你们走过的路不大理解。”
“是的。”他肯定地点点头，“有一次没买到软卧，坐硬卧，我遇到了几个大学生。我问他们毕业以后干什么，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出国。我说：为什么？他们又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中国太落后。我说：出国学习是好事，但是你们为了躲避落后而出国我不赞成。他们也问我为什么。我说：难道中国１０亿人口都出国去躲避落后？连香港人都盼望中国强盛起来，不然他们就挺不起腰杆。”
“大学生怎么表示？”
“他们没有吭声，当然心里不一定能完全接受。不过下车的时候还是握手告别，友好相待的。”
我们半天没有说话，只听到火车单调而乏味的行进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问他：
“你退休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连连摇头：“我是南京人，只想还回到南京去。”
“这个老有所归的要求并不高嘛。”
“很难做到。”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南京户口。”
我们又半天没有说话。
在告别的时候，我才得知他是一位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核工业专家，一位研究员，一位为了国家核工业科研作出许许多多牺牲的人。
这时，我突然悟到，体验生活已经开始了，我的面前将要出现一个神秘而又普通的世界，一群神秘而又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