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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自忠将军在最后的日子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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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1-03-03
第5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张自忠将军在最后的日子里
潘絜兹

张自忠将军——这位震烁古今,以鲜血写出抗战史篇伟大、悲壮一页的英雄,离开我们已经50多年了。但时间不能涂抹我的记忆,也不能冲淡我的哀思和怀念。
我参加到将军的部队是在1939年初冬。这年10月,我奉总政治部命令调往38师。行前,一位同志告诉我:
“呵哈,38师?好的,张自忠的队伍。”接着又恐吓又开玩笑似的:“要小心呢,张自忠可是厉害,打得只剩一个人也不准退下来的!”于是我到鄂中前线去了。
冬季攻势开始,我随着队伍转战在钟祥、洋梓一带。那时候张将军是27军团司令官兼56军军长,又是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总指挥,指挥着16个师在大洪山展开了无比激烈的战斗。
我们师在罗家陡坡一带,迎接敌人的主力血战了八昼夜。弟兄们冒着风雪在战壕里匍匐着,用冻僵了的手指扳着枪机,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伤亡已达到了可惊的数目,活着的也都疲弱得不能撑支了。但总司令的命令:“不准退!”
弟兄们听见总司令已到长寿店前线,并带来几尊俄式重炮的时候,却都忘了疲劳、饥渴,孩子一样兴奋起来了。
“总司令来了,有办法了!”
机枪激响起来了,夹着轰然重炮的吼叫。敌人的,我们的,搅到了一起。弟兄们忘了一切地猛扑着,越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向敌人投掷手榴弹,甚至石块,终于敌人遗弃了一地的死尸、弹药、给养、用具等,狼狈地退却了。
旧岁除夕,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我们师开回襄河西岸胡家集来补整,张将军不久也回河西来了,他在快活铺附近一个庄子住,离我们12里路。
2月23日,天气晴朗。在阳光闪耀着,冰雪已经融化了的郊原,我们师举行了一次校阅,于是我见到张将军了,挺秀魁梧的躯体、黑浓的剑眉、震慑人的一双大眼、稳重而典雅的儒将风度。
他开始向我们训话,一口流利的北方话,通俗而不失风趣。他虚心检查着这一次战斗的得失,并一再强调作战应有“拚死”的决心。他说:“我只是求心之所安,一切艰苦我是不怕的,我只有一个字:‘拚’,拚完算完。”
第二次他向我们训话是在4月底,政工机构改组,我被调到军部以后的一个会议席上,我担任记录。那时正是敌人发动5月攻势,倾全力来犯,前线情势异常紧急的时候。
张将军首先详尽地报告敌情,判断敌人企图,然后指出政治攻势与军事攻势配合的重要;并且坦率地指出了过去政工的缺点。他的态度是那样诚挚、恳切,我们都深深地被感动了。
当天晚上,张将军便带着两个特务连和临时拨归他指挥的74师过了河。来不及整理速记稿,我第二天也轻装出发追上他。

雨落着,脚踩着稀烂的泥浆,跌倒了又爬起,以急行的姿态追击北窜的敌人。这一日,我们到达南瓜店,那是5月8日的下午。
雨一直在落,这是一个很小的破败的庄子,只有几间草屋,我们分到了一间发着霉烂谷草和牛粪气味的草棚,拥挤着勉强容下20多个人。总司令在我们隔壁,也一样是破烂不堪的草棚。多数的人却只能在雨地里淋雨,有人用稻草扎着棚子,也有在土坡边缘挖起洞子来的。
总司令出来了,他对用稻草扎起棚子来的弟兄们说:“用人家的稻草,要给钱的!”他想起了这稻草的主人。
“老百姓呢?”
是的,庄子里没有一个老百姓,在数度敌骑的滋扰下,老百姓成了惊弓之鸟,只要一发现远远有队伍的影子,便带着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跑到高高的山寨去了。
总司令蹙起了浓黑的眉,对政治部陶主任说:“派政治部的同志去找他们回来吧!军队是离不开老百姓的”,想了想,又说:“不过要和气地向他们解释,不要吓着他们,最好也换上便衣。”
我们又冒着雨,踩着稀烂的泥浆出去了,傍晚我们从附近山上带回几个浑身淋得水鸡样的草屋的主人。
总司令又出现在门口了,他亲热地对这几个狼狈不堪的人说:“打扰你们了,老乡,对不起呀!请你们回去检点一下,弟兄们有烧了你柴火,打坏了你盆子罐子,吃了你豆子没给钱的,都到我这里来,找我。现在,”他放高嗓子喊着那胖胖的矮子副官:“彭树林,每家给他20元,算是我们住了他的房子,用了他的东西。”
“唉唉,官长!不消的,不消的,……”老乡们鼓着腮帮,嗫嚅地嚷着。
第二天,我们又冒雨出发,耳畔响着机枪和炮弹的声音,走在我们前面的74师已经和敌人接触了。这一日,我们宿营在襄阳东南30里的张家沟,周围不足十里的地方都已有了敌踪。
依旧是十多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铺着粗硬的芦秆,总司令进来了,光着头,穿着短皮茄克,用奕奕的目光扫射了一下说:
“这间屋子很好,可以睡下一排人。”
天哪,一排人!就这样我们已觉得拥挤不堪了,可是我们却笑了,因为总司令住的并不比我们宽绰,他自己,苏联顾问、翻译官、参谋长、参议、主任,一大堆地图,电话机,一样是塞得满满的。
晚上,陆续有伤兵下来,我们忙着办担架、登记,发伤票,换药。总司令又高声唤起矮胖的副官来:
“听好了,不论轻伤重伤,兵,10元;官,20元,我的赏号!”
胖子努着嘴,盘算着:“这得多少钱哪!”可是他却答应:“是!”他清楚,这是命令。
经由白庙,新街,黄龙?,方家集,双沟北窜的敌人遭遇了我们坚强的追击,已开始溃败,掉回头向东南退却了,我们留下政治队在张家沟输送伤兵,又随着总司令折回东南继续追击着。
敌人虽然溃退,我们却也踏上了更艰苦更困危的阶段,保卫总部的只是两个特务连,而我们的周围却都有敌人。
我们不分昼夜的行军,忍着饥渴,常常和小股的敌人遭遇,发生了猝然的仓卒的争战。
在这样的时候,总司令是出奇的镇定,他山岳般矗立着,翻着地图,握着望远镜,从容地指挥着特务连前进,迎击,即使炮弹落到他身旁,他也从不动一点声色。最激烈的一次战斗,是在方家集,那是5月14日。天又落雨,我们到方家集的时候,集上正冒着浓烟,据推断是敌人已经退却了,因为敌人每放弃一个地方都把它烧得一点不剩的。
总司令率领着特务连进了集子,可是刚一进寨门,街那头就响起了紧密的步枪声,子弹呼啸着在空中飞掠,总司令暴躁起来,嚷着:“上去,击退他们!”
残留的敌人被击退了,周围却远远近近地响起枪声来,总司令自己留在集上指挥,叫我们退到左近一个只有两间破屋的庄子里。中午,敌人增了援,反扑过来。炮弹不停地向我们射击,两间破屋随着爆破的巨响塌下了。我们冒着烟雾跑到庄外一个干涸的洼塘内藏着,敌机在头上盘旋,不住以机枪向地面扫射,洼塘前后左右都中了弹。有人叫起来:
“是手枪、驳壳枪的声音呀,敌人打过来了!”
我们都跳起来,看到距离半里的集上燃着熊熊的大火,虽然敌人没打过来,大家却一致地担心着总司令,因为他是我们唯一的命运的依托啊!

从集上来了人,带来了总司令无恙的消息,一颗虚悬的心才放了下来,可是激战仍在进行着。
入晚,炮声渐疏,枪声也远了,敌人经过一天苦斗已撑不住,开始后退。得到这情报,虽然弟兄们已十分疲劳,总司令仍断然下着命令:“继续追击!”
这天夜间,天黑得像漆,在追击的中途,又遭遇了敌人的反扑。在一阵密集的机枪扫射下,我们都跑散了,几个人在敌人的圈子里兜了一夜,第二天才找到队伍。遇见总司令,他站在一个高坡上,那样安详,好像并不曾有过惶惊的一夜。
情况似乎变坏了,敌人陆续增援,隔断了我们的38师和180师,更糟的是电台也丢了,一切消息都隔绝了,总部只有残余的74师和两个特务连护卫着,继续着韧强的战斗。
但是有总司令在,大家仍很安心,约摸三四点钟,我们到达沟园附近一个破山寨内停歇下来,在炮弹射程外我们看到有队伍在移动,但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大家在山石上坐着,心情正如这黄昏天色样阴郁和沉重。
总司令对我们训话了,他说:“我们已陷入敌人的重围,情况相当吃紧了,不过只要不离开队伍,总有办法。大家无论如何,务必镇定,不要紧的,我张自忠,始终和大家在一起,在任何情况下,也决不离开队伍!”像一阵风,大家都肃默起来,这天晚上,我们就在山坡下一个庄子里度过了漫长的不眠的一夜。
第二天,难忘的5月16日,血的日子啊!拂晓,敌人便攻过来了,机枪声杂着重炮的吼叫,渐渐地近了。村子又遭到了危难,已然破败的房子塌了下来,我们顾不得收拾东西便又跑到麦地里去了。
弟兄们伤亡得差不多了。敌人占据了有利的地形,挟着优势的火力,自高处向我们射击。将近中午,敌人借着飞机的掩护冲过来了。
总司令下命令:“带枪的,留下!总部和政治部空手的,到山背后西北方向集合!”

到山那边,我掺杂在从火线退下的散乱的队伍中间走着。这时候,一阵机枪夹着枪榴弹的疾雨又把队伍打散了,敌人从侧面袭了过来,有人大叫着:“有枪的站住,架起机枪来,打呀,不要等死呀!”
弟兄们一边还击,一边继续前进。又翻过一重山,队伍不断走散,天却在这时萧萧地下起雨来。在路上,我会合了丁国韩、吴宝璞、赵彬生、李祥林,一共五个人,相约不再分散。
我们已陷入敌人重围,总司令的消息和队伍的去向都无从探询,茫然地在小洪山地区转悠,被一支友军127师发现,便带我们去见陈离师长。陈师长留我们暂时住下,告诉我们:
“你们突围的当晚,收听敌台广播,张总司令已经阵亡了,但我方还不曾证实。”我们觉得以造谣为惯技的日方广播没有置信的理由,像张将军那样健壮、倔强的人怎么能死呢?而且祖国还正需要他呵!怀着不安的心,我们默默为他祈祷,竭力往好处想,可是我们害怕着的噩耗终竟被证实了。
那是24日。正吃早饭的时候,陈师长走进我们屋子里来,说是军部已接到冯副司令的电报,张将军已因伤重18日在宜昌逝世了。(事实是就在我们奉命突围不久,敌人就冲上来,张将军身负七处重伤,弹穿右胸,力战而亡,临死犹喊杀敌不止。在他身边的官兵也都壮烈牺牲,无一生还,但他殉国的消息,重庆政府到7月7日才正式发布。)这一年,他5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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