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派与“反传统” [复制链接]

第5版(文艺评论)
专栏：

　　现代派与“反传统”
袁可嘉
在谈到现代派文学的特征时，国外评论家往往把“反传统”列为第一条。我国文艺界受其影响，前些年也有人以此为据，盲目鼓吹对一切传统的逆反精神，造成了思想上的混乱和实践上的失误。
一
现代派文学确是有反传统一面的。从总的倾向看，现代派对文艺复兴以来西方人文主义传统造了不小的反，对人文主义所宗奉的价值和理想以及由此衍生的宗教、哲学、伦理、美学思想和习俗进行了猛烈冲击。他们对中产阶级的道德原则和宗教信仰，对商业文化和机械文明对人的压迫作了深入的揭露；他们推翻了以达尔文进化论和牛顿力学为基础的理性主义宇宙观，以相对的时空观代替了绝对的时空观；他们在哲学上以主观唯心主义反对唯物主义；他们以强调本能和下意识的现代心理学反对崇尚理性的古典心理学；在美学思想和文艺创作上，他们以现代主义反对现实主义等等。现代派在这些方面是有强烈的反传统色彩的。
但由于“传统”这个概念本身异常复杂和丰富，它包含不同倾向的组成部分（例如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哲学都是西方传统哲学中的一部分），现代派对这些不同部分持有特殊的态度，上述“反传统”一说就过于笼统概略，容易使人误会现代派是全面彻底反传统的，或者所有现代派的作家和作品都是同等程度地反传统的。
二
从总的思想渊源看，现代派吸收了从柏拉图到康德、叔本华、尼采的唯心主义先验哲学，强调意识的先天形式先于经验，是人类认识能力的特点构成人们所理解的自然界的规律和特点，因此强调主观感知的决定作用。与此同时，现代派排斥欧洲传统中的唯物主义哲学。法国的象征主义——现代派最早的也是核心的分支——表面上反对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实质上又接受实证主义对纯粹主观的感觉经验的强调。继之而起的现代派分支无一例外地遵循“我思故我在”的唯心主义认识准则。这里现代派就有对唯心主义的继承。现代派重主观表现，重艺术想象，重形式创新的美学观点也不是空中掉下来的，而是继承了从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的美学理论，诸如关于美不涉及欲念和概念，美仅涉及形式的看法；关于艺术的精髓是自由，艺术与游戏相通的说法；关于想象在艺术创作中可以创造出“超越自然”的意见；关于艺术就是表现，就是直觉等等。这些观点在现代派文学中是可以找到许多印证的。由此可见，在哲学、美学和文艺思想上，现代派都是吸收了欧洲传统中一个分支（主观唯心主义），排斥了另一个分支（唯物主义），而不是反对整个传统的。这里显然存在着按自己的需要对传统加以分解，作出选择的事实。
在欧洲近代文学的范围内，现代派有所取舍，更是十分明显。它继承了浪漫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怀疑和批判精神以及对主体意识、艺术想象的高度重视，但又有所扬弃，例如象征主义者反对浪漫主义者直接倾诉感情的倾向；它吸收了唯美主义文学反自然、反说教的主张，以及对艺术形式、对感官知觉、对音乐性的强调。即便对它所极力反对的自然主义文学，它也受到其侧重描写病态事物和烦琐细节的影响。现代派真正排斥的是巴尔扎克式写实手法，但它提出的“心理现实主义”又表现出追求真实的意向。总的说来，现代派主要是继承和发展了浪漫主义，抵制和排斥了现实主义，它对欧洲文学传统中这两支主要潮流的取舍无疑是明确的。
三
现代主义文学包括不同的支派，它们对传统持有不同的态度。就在一个支派的内部也往往有性质不同、程度不等的差别。最激烈的、具有全面反传统色彩的要数意大利的未来主义者了。以马里内蒂为代表的一些极端分子宣称反对一切传统，认为“传统文化腐蚀和危害人们的灵魂和肉体”，鼓吹平毁图书馆和博物馆，宣扬对无知的崇拜。就是这样一位向全人类文化遗产宣战的勇士，在１９１９年发表的诗小说中也已开始向传统的艺术手法退却了。１９３３年发表的他的散文《埃及的魅力》已摆脱未来主义的怪诞手法，被认为是他最好的散文作品之一。在同一个意大利，在同一个流派内，持不同意见的未来主义者帕拉泽斯基等主张“对文化持吸收和更新的态度”。他们认为，同过去割断联系意味着割断与未来的联系，因此指责马里内蒂“盲目地拒绝过去，势必导致盲目地拒绝未来”。
在文学系统本身，未来主义者是浪漫主义精神的继承者和极端的反叛者。他们反对的主要是其直接的前辈——象征主义者。他们觉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象征主义者倡导的远离人间的理念世界和隐约含蓄的艺术手法都妨碍他们创作，对歌颂机械、城市、力量和速度之美的新文学，必须予以扫荡。现代派对文学传统的取舍显示出文学运动的一般事实：总是排斥面前还威胁着、阻碍着自己前进的前辈，而迂回曲折地去拥抱前辈的前辈，甚至几百年前的祖先。你看，未来主义者反对老一代的象征主义，却吸收象征主义者祖辈的浪漫主义者冲决一切的战斗精神；象征主义者反对与他们同时存在的自然主义者，却绕过后者去吸收十九世纪上半期的唯美主义和浪漫主义者对主体想象、知觉经验和音乐性的重视；表现主义者反对挨近自己的印象主义者，却乐意追随一个世纪前的浪漫主义者的激情和雄辩；意识流小说家反对巴尔扎克和狄更斯的现实主义小说，但对更早的１８世纪的心理小说颇感亲切，并加以仿效和发展。这些例子可以说明现代派对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态度不是单纯反抗或全面叛逆，而是有所取舍的选择。可以说，他们实行的是“立足自我，分解传统，取我所爱，弃我所恶”，然后加以改造，予以发展的方针。就其实绩而言，对传统持尊重态度的（如象征主义者）成就卓著，持极端反叛姿态的（如未来主义者）则成绩甚小。
四
细察现代派代表作家的理论和实践，发现他们对传统的态度颇不一致，而且其成就与其“反”（传统）的程度往往成反比。有的持极端反传统的态度，如前面提到的马里内蒂、达达主义时期的查拉、超现实主义领袖勃勒东，曾声嘶力竭地呼喊反对一切传统，他们的作用主要在于开辟前进的道路，本人并未取得重大的文学实绩。另一类重要作家如艾略特、叶芝、伍尔夫、奥尼尔、普鲁斯特、卡夫卡等则在力求创新的同时尊重传统，从传统中汲取有益养分，予以发展改造，最终作出了重大贡献，成为确有成就的实力派。
艾略特自称“政治上，我是个保皇党；宗教上，我是个英国天主教徒；文学上，我是个古典主义者”。这句话从三方面指明了他与欧洲文化文学传统的紧密联系。保皇主义由来已久，在英国自成一个传统，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英国天主教当然也已有悠久历史，艾略特的经验主义思想更可以追溯到中古时代。他极度推崇欧洲文化传统，为了反对浪漫主义的个人中心和自我发泄倾向，他倡导古典主义“非人格化”的诗学原则，认为诗不是人格的情绪的表现，而是人格和情绪的逃避的诗学原则，提出与之相应的寻找“客观联系物”的创作方法。他的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强调作家必须具有“历史意识”，承认传统与当代是同时并存互相影响的。他还阐明传统本身是一个处于运动状态的开放体系，既对后代作家施展影响又接受后代作家的反作用，旧传统固然影响新作家，新作家也可以其优秀之作来改变传统作家的次序。
艾略特的诗歌艺术素以创新著称，但这种适应现代题材的创新是以意大利的古典诗、英国１７世纪玄学派、法国１９世纪象征派为依托的。他采用的现代口语会话体或独白是新的，但它来自法国象征派诗人拉福格的启发；在诗作中他侧重写人物心理，也是新招，但又与１９世纪英国诗人布朗宁的戏剧独白有联系；他机智讽刺的笔调突破了当时呆板的诗风，也令人耳目一新，但它又显示出１７世纪玄学派的影响。艾略特的新诗艺实际上是博采众长，推陈出新的结果。《荒原》一诗涉及６种语言，３５个作家，５６种作品，都属于传统文化文学的范畴，即此一端就可证明艾略特对欧洲传统所采取的鉴别、改造、利用、发展的鲜明态度了。
爱尔兰大诗人叶芝一生与爱尔兰的民族文化、民间文学传统都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在早期所从事的“文艺复兴运动”的主旨之一就是在舞台上重现爱尔兰的古代历史和文化，以求有助于振兴当代的民族文化。他的早期诗作和剧本都离不开古代神话的题材，即使在他的现代主义创作盛期（１９１０—１９３０），爱尔兰和西欧的传统文化还为他提供了背景和意象（如《拜占廷》姐妹篇）。到他一生的最后几年，他又一次向古代歌谣学习，写出了直率粗犷、雄辩而又多思的现代歌谣体抒情诗。叶芝和艾略特是现代派两位最杰出的诗人，也是把创新和传统结合得最好的两位作家。
卡夫卡又怎样呢？他对当时有些青年人盲目否定传统的倾向是反对的。他崇敬狄更斯，并且在《美国》一书中对他进行了直接的模仿。他推崇歌德和托尔斯泰，不满于某些读不懂的表现主义诗作，否定不顾一切的“唯新”倾向，力劝青年人多读点古典作品。
这样的例子还可举出许多，但我想不必多费笔墨了。无论从总的思想渊源、各支派和重要作家对待西欧文化文学的态度来看，现代派既有反对欧洲人文主义理性主义传统的一面，也有对旧传统有所吸收和改造的一面、决非单纯抗拒和全面背叛。现代派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
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传统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系统，它不仅存在于过去，而且活跃于现在，在我们的意识、心理、语言、审美观、伦理观各方面都起着不可低估的影响。要想彻底背叛传统，就像一个人揪着自己头发想要离开地球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传统本身包含着不同的组成部分，有适合当代需要的，也有不适合的，后人必须加以选择。旧传统对现在和未来永远是开放着的；作为现代人，我们必须科学地分解传统，吸收对我们有益的养分，舍弃其无用或有害的因素，以我为主，推陈出新。这样创造出来的新作品，经过时间的考验，最后又有一部分优秀的成果进入传统，使旧传统获得新质和新形态，也就丰富和发展了民族传统，并与未来衔接起来。这是一个对传统进行分解——吸收——改造——创新永无止境的发展过程。在这样的意义上，继承与创新，传统与现代实在是一对矛盾中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谁也离不开谁。没有对传统的部分继承，创新就缺乏基础；没有当代的新创造，旧传统就不可能得到丰富、更新和发展。明乎此，我们就不会偏执一端，把继承传统变成僵化保守，把发明创造变成随意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