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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活一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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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1-07-15
第8版(副刊)
专栏:

  你只活一次
柯岩
传说与真实
朋友们把江门农药厂说得太好,说它虽然只是个中型企业,却是广东省国营企业著名的税利大户,国际国内都相当有影响。而它的厂长黄标春,受命于危难之中,是社会主义企业家的典型人物……
他们不会想到,多年上当受骗的经验反而使我疑窦丛生。老实说,我是带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启程的。
从广州到江门近三个小时的行车途中,我昏昏欲睡地听着同车人夹七夹八地说着各种新闻、轶事。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提到了黄标春,说是有一次一个英国老板突然从香港打电话来,要求与他洽谈业务。可黄标春正要去外地开会,行程已定无法更改。外商说你迟走两天不行么?黄说不行。外商说:一天呢?黄说:真是不行。外商说:至少见一面吧?黄标春见对方确有诚意,不好再推,就说:我上午7时就离开江门,10时许到广州。从10点——晚上离开前,我还有四项活动。如您实在要来,我就调整一下,下午给您挤出两三个小时,行么?外商想想时间实在不够,只好十分遗憾地放弃了……
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立即答讪道:“真的呀,后来呢?”
“后来么,”那位女士说,“外商只好预约时间,重新再来了。”
我的心又是一动。嗯,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看来这个黄标春有点气概,不像时下某些一见洋人立即趋之若鹜,不但计划、日程、时间、价格样样曲意逢迎、悉听尊便,甚至忘了自己姓什名谁的软骨头。
当然,精明的外商肯于改约时间,二次再来,想必江门这个厂也确实有点板眼。古人早有句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此之谓也。
我兴趣盎然,睡意也消失了。
絮絮追问之后,果然听到了有头有尾的故事:这位老板曾多次来中国,和不少厂家多次洽谈,前后五年没结果。不是办事效率不行,就是设备、工艺流程、技术不过关……但人际交往却频繁琐细得令人心烦……也许正因如此,黄标春这种斩钉截铁、不尚空谈的作风反而给了他们很好的印象。一个月后重约时间,再来的当天就细看了全厂,对厂区设备虽不尽满意,但和黄标春谈了一个下午后,第二天就拍板签了包括五项内容的合同。这五项内容都是大事:合资,代理(6个产品),商标使用,保密及技术服务。
这个故事后来在江门得到确认,增添的只是细节与赞美之词。
    臭烘烘与香喷喷
此乃后话了,现在只说我们飞车直奔江门,到了工厂,司机正待长驱直入——
“慢!”我喊,“请停一下。我想从门口看起。”
我这样说,是因为飞车一晃之间,我直觉这个厂门有点与众不同。
下了车,我细细端详。果然,这不是一般的门,而是一个门楼:主楼是绿色的马赛克为底,上边装饰着金色谷穗。既象征绿色田野上的丰收,又表明厂主们牢牢记住了农药厂的本旨。
我忍不住暗暗点头。退几步看,整个建筑竟似一艘航行在大海中的轮船,虽然不大却气势非凡,衬着背后高高的蓝天,隐隐地呈现出乘风破浪,一往无前的气概。厂名用深棕色铸成,从而压住全局,给人一种质朴、典雅、深沉的感觉。我不禁脱口道出了一个“好”字。
是呀,仪表是人对人的第一印象。而仪表之形成则取决于人本身的心胸、气质与教养。正像真正会打扮的人化妆后给人的印象却是浑然天成一样,这个厂门正是经过精心设计,从而不显浮华。
相形之下,我们的有些工厂,甚至很大的工厂的门面就太不讲究,太简陋,太一般化了。好像仅仅是一个门卫及传达入口及标名所在,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个性来。
读者看了这个大门之后,我想,对厂区的花坛优美,绿草如茵,厂道平洁,厂貌整齐……就无须一一着笔了。因为,对拥有这样一个厂门的工厂,这原是不言而喻的事。
需要大书特书的只有这样一笔,那就是——这个农药厂居然没有一般农药厂都有的臭气。甚至没有一般化工厂常不能免的各种化学气味。
“呀!”我说,“你们这儿怎么一点也不臭的!”
“农药厂就一定得臭吗?”一直陪着我们的工会主席笑着反问。
“好像——是这样。”我也知道话说得冒失了,脑子里飞快地闪着我曾去过的各种化工厂,嘴里迟疑地说。
“化学,是一个伟大的魔术师,就看你能不能掌握它了。”黄标春看出了我的不安,笑嘻嘻地开了口,给我讲开了他们如何积极治理“三废”,并变废为宝。比如对黄磷生产后的废碴“磷泥”,一是千方百计减少;二是开发,变废为宝:制成85%的工业磷酸。又比如如何将本厂主要拳头产品“甲胺磷”农药一年产生的几万吨废水,过去是经过氧化,沉降等处理后排掉;目前却已完成了从中回收纯碱和氯化铵两大产品的小试及中试……再比如……等等等等。
大概是怕我这不懂化学的人听得头晕,陪同我们参观的工会张主席就凑上来说:“我们不但从中可获纯利上百万元,而且我们还——三年不用交排污费了。”
我惊愕地张大了眼。真的?一个农药厂居然不但不因生产污染环境,甚至还不排污,洁净得连排污费都不交了?
“不但不臭,还香喷喷哩!不信,去看看我们的浴室。”他说。
我们兴致勃勃地去参观他们的太阳能浴室。这是一座两层楼式的现代化建筑,足有好几百平方米。外层用可爱的浅蓝和米黄色装饰,很是悦目。里边一色的纯白与淡绿,一看就使人产生一种洁净感,不但解决了全厂职工的洗澡问题,而且在出口处设有大镜面的梳妆台。台面上放着免费使用的梳子、鬓刷、剃须刀、电吹风……居然还有——你猜是什么?
哈!润肤霜和香水。
我忍不住拿起一瓶香水把玩,同行的女伴开心地抓起另一瓶,喷得我满头满脸。
我笑着躲闪,忽然泪水濡湿了我的双眼,我一下子想起了这厂的过去。因为连年亏损,因为负债经营,因为没有希望,因为臭烘烘……这个厂大姑娘小伙子都找不到对象。曾被人排行为仅次于火葬场的单位,其实,也许还不如火葬场哩,因为火葬场的工人走到哪里人家还不回避,而我们的工人走到哪里人家就掩鼻子,绕着走……
“现在可是香喷喷,香喷喷了。”工会主席像唱歌似地说。“不但招工排大队,而且大姑娘小伙子找对象就可着心眼挑呢……”
黄标春却只是沉稳地微笑。他的眼里有泪吗?好像没有。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江门农药厂现在又名江门精细化工厂。有许多名牌、拳头产品:彩色玻璃密封胶、阻燃剂、多功能有机硅织物整理剂、金属焊接“飞溅净”、保鲜剂、脱模剂、抗雾剂、上光剂、各种天然香料、合成香料,甚至正在研究艾滋病病毒消灭剂……
从1986年起飞,一年摆脱困境,产值翻番。1986、1987、1988连续三年为国家创汇超百万美元。
一个极端困难的农药厂怎么能走到这一步的呢?
靠人才。
靠厂长和党委一班人既让赵公元帅升帐,又不让赵公元帅独裁。黄标春“爱才如命”而不是“爱财如命”。
黄标春棋高一着之处就在于他不断提高自己,完善自身同时又尊重人才,爱护人才。因此济济人才,不请自来。
他有几句名言。一是“人才是用的,不是摆来看的。”二是“洋专家和土专家结合,则势不可敌。”三是:“我不是专家,但要懂得专家,是为专家服务的”……
他还有“借脑袋”的学说,不但经常请国内外专家来厂讲学,还求贤若渴,四海求学。这样一个专家介绍十个学者,十个学者又引来各种研究所的研究员、教授、高工……以工厂为磁铁,以产品为媒介,吸引了成百上千的专业人才为他出谋划策,参加试产……最后“借鸡下蛋”,拳头产品问世了。
这里面的故事也很多。
我只讲一个。
话说有一位剑桥出身的老化工专家路过广州,经朋友介绍专程来江门看黄标春。两人一见如故,没有虚应客套,开口就是产品开发,技术合作……越说越投机。老专家答应鼎力相助,明年来做,今年回去就寄材料来。可是没料到,他一回去就被人诬告,一下子锒铛入狱。
老专家不知道,诬告者是冲着他的技术机密来的,因此还被抄了家。抄家的结果是缴获了他的所有笔记本——里边确有几个未曾公之于世的尖端新产品的资料。但令诬告者大失所望的是:资料的关键之处是一片空白。老专家留了后手,要害只装在自己脑袋里。
诬告者自会捏造理由:贪污。且数量很大。
偏偏可怜的老专家太清白了,清白到连请律师的区区2000元都拿不出。老专家一生浪迹天涯,识人何止万千。可思前想后,一封告急信独独寄给了一面之交的黄标春。
老专家有识人慧眼,黄标春也力排众议,不但立即寄了2000元去,还率人遥遥千里前去探监。监是没有探成,不让见。但托人捎进去的一句话:“一定要坚信真理,保住身体,太阳总会出来的。”深深铭刻在老专家的心里。
冤狱平反之后,他能不投身江门么?
现任厂总工程师的龚总在开发新产品及引介人才上是立了赫赫战功的。当我问他为什么要调到这个厂来,为什么在来前就一心为这个厂工作?他不打顿儿地答:
“知识分子求什么?老实说,物质要求很少;要的无非是信任、尊重与工作条件。我说的工作条件不是机器设备、精密仪器……当然,这也重要,可这不是江门精细化工厂之所长。江门化工厂长就长在厂长既有雄心壮志,又能脚踏实地。在这儿工作能施展抱负,有所作为。何况黄厂长待人热诚……”
他这次没说,可别人告诉我,黄标春打动他的心的还有这样一件事:
一次,他要出国考察,他的夫人正患关节炎。他是个以事业为重的人,未吱一声却又情思绵绵地去了。回来一看,夫人竟病愈了。他没想到,谁也没想到,日理万机的黄标春从何知道,又请医生又送药,最后还把她送到新会中医院住院治疗……
那会儿,龚总还没调到江门来呢。
有本事的知识分子、专家学者多半有几分清高,最恨的就是拍马屁。江门土话管拍马屁叫做“擦皮鞋”。
“你信吗?”一次从北京来工厂的马工笑哈哈地对我说:“黄厂长第一次和我们见面,就给我们擦皮鞋。”
我愕然。
黄标春是个绝不给领导“擦皮鞋”的硬汉子。可现在,马工程师却说他一进他们研究所就给人擦皮鞋。
“是的,擦了。那是因为我们刚刚生产出上光剂。”黄标春说。
一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这就是黄标春。他不为自己“升官发财”而曲意逢迎任何人,无论是洋老板还是老上级,但如为了推广本厂的产品,为开发新技术,并从而吸引科技人员,他可以第一次见面就弯下身子低下他那不屈的头颅给人家“擦皮鞋”。
    结语
采访结束了。
我想:如果我们每个企业的经理、厂长都像他,或有点像他,那我们的社会该是什么成色……
他送我上车,“你太累,要保重。”
这正是我想对他说的话。于是紧紧握手,我说:“你保重。”
他点点头,忽然笑了,说:“反正,你只活一次……”
我点点头,也笑着说:“是。你只活一次……”
这次相识和采访,确实坚定了我的信念:生活中,好人毕竟是多数;而优秀的人,不但是民族的脊梁,还是生活中温煦的阳光……
让每个人都成为民族的脊梁是不可能的,但每个人至少都该发一分光,温暖别人也照耀别人吧!
因为,你只活一次。
有的人因为只活一次或花天酒地或拚命摄取,而有的人却在默默地进取,默默地奉献。
30年代的保尔·柯察金说:
“一个人最可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你回首往事时,既不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
现在90年代的黄标春又说:
“你只活一次……”
是的,你只活一次……
          (原载《文汇报(扩大版)》,本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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