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口赋 [复制链接]

第8版(副刊)
专栏：

壶口赋
魏　巍
黄河，是故乡的河，母亲的河。我从小对她就是熟稔的和亲昵的。长大以后，随着时代的风云，我又多次渡过她的激流，也察看过她各段的腰身和雄姿。可是有名的壶口瀑布，我却没有观赏过，不能说不是一件憾事。
黄河，永远像诗像梦一般地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她离我住的县城不算太远，我和别的孩子有时到那里去远足。我还记得，离黄河五六里远，就听到远远传来呼隆隆，呼隆隆，一种近乎天际滚过的轻雷。开始我不知道是什么，别人说这就是黄河的涛声；夜静时分听得还要远呢！住在黄河岸上的人，大约十几里外在枕上就能听见这隆隆的涛声了。我第一次走到她的身边时，真要惊呆了。她那铺天盖地而来的赭红色的滚滚黄流，无涯无际，就仿佛整个大地在向前移动，而你站在岸边，反而像站在船上向后飘去。我也曾登上邙山之巅看过黄河。遥望北岸，仅能看到一条窄窄的模糊的黑线；而向西一望，更是天连水，水连天，那汹涌澎湃的黄流，就像真的是从天上倾泻下来似的。唯有这时你才能真正体会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境界。黄河呵黄河，你是何等地浩瀚呵！你的雄伟磅礴的气概有谁能够与之相比呢！难怪人们把你看作我们中华民族的象征了。
1938年春初，我随军经山西吉县到延安去，正巧在壶口附近渡河。可是一来军情紧急，日军距我仅十五华里，二来黄河正在解冻，我们便急匆匆地踩着冰越过去了，哪能看到壮观的壶口瀑布呢！我只记得，当时每个人挟着一束谷草，边走边把谷草铺在冰上。黄河的冰足有一两丈厚，有一块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我们是缘着曲曲折折的冰的边沿走过去的。
近几年，我又看了包头等处的黄河，还有青海高原“远上白云间”的黄河。黄河的源头对我自然是有吸引力的，但未必有亲近她的机缘了。而近在咫尺的壶口瀑布却始终没有观赏过，这不能不是最大的憾事。
终于，这次乘赴延安的归程之便，可以了却这一心愿了。
听说我们要去壶口，延安的朋友告诫说：“你们可不要离瀑布太近了！一旦忘乎所以，那可就麻烦了。”我却开玩笑说：“那就顺便回一趟故乡吧！”
壶口在宜川境内，距县城还有一百多华里的路程。路上，宜川的同志说，壶口是黄河唯一落差40多米的大瀑布。而距壶口下游五十里的龙门却有名得多。一本古籍说，龙门下往往集大鱼数千，上不了龙门；上去的就变成龙，上不去的就“点额破腮”。可是龙门之下，鳞介畅游无阻，并没有什么上不去的地方。志书还说，黄河到了龙门，直下千仞，地皆震撼，其下湍澜警波，如山如沸。可是龙门也没有这种景象，有这种景象的倒是壶口了。因之，古来所说的龙门，实际上指的就是壶口。清乾隆年间，宜川的知县吴炳多次在实地考察，想来他的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
蓦然间，已传来黄河隆隆的涛声。这涛声在深谷中回旋激荡，越来越显得激越和沉重，一如怒雷在山间回响。
“这就叫‘十里龙槽’。”宜川的同志又说，据史书记载，大禹治水就是从壶口开始的。在“龙门未辟”之前，黄河在这里受阻，上面是一片洪水。就是这位大英雄率领万千百姓，在这里凿开了河水的通道，才使这条滚滚巨流宣泄而下。当地还传说，壶口附近有一个衣锦村，禹的家就在那里。禹新婚离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也出在这里。不管这传说是否准确，都表现了人民对他的钟爱。
正谈叙间，忽见前面的河谷里腾起了几丈高的白烟，仿佛大团白云落在峡谷里。宜川的同志指着白烟笑道：“那儿就是壶口瀑布了。”
在黄河峻拔的高岸上，有一个很好看的观瀑亭，但是谁也不愿留在那里。我们缘着石阶下了陡峭的河岸。目下正逢枯水季节，宽广的河床里，满地都是紫色的岩石，被常年的水流冲磨得异常润滑。我们要想进入龙槽接近瀑布，还得再爬下一个陡岸。这时就听宜川的同志在后面喊：“不要下去了！不要下去了！”可是我们望见升腾着白烟的瀑布下，簇拥着的游人正在指指划划地观看，怎肯就此止步呢！说话间，我们就攀缘着巉岩跳下去了。我刚刚接近瀑布，想站在岩石上留一个影，不意被溅起的飞沫打得衣襟尽湿，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忽听耳边有人叫：“彩虹！彩虹！”我仰头一望，果见头顶蒸腾的白雾中挂着一弯伸手可触的七色彩虹。此时此地，虽上有惊涛凌空但不见其状，下有深渊雷鸣也不见其形，一切都为白皑皑雾濛濛的雪涛所掩盖，只觉山摇地撼，夺人心魄。
“还是到上面来吧！这里好看。”上面有几个同志喊道。我立刻攀缘上去，立在惊涛扑下断崖处。果然一切尽收眼底。向北望去，那汹汹黄流简直像千万匹战马疾驰而来，两岸群山却似在惊飞后退，俯视窄窄的壶口，惊人的狂涛如同三条争相夺路的黄龙扑下断崖。呵！看，黄河在一霎时竟立起来了！呵，壶口瀑布，你哪里是什么瀑布呢？一条偌大的黄河，在秦晋峡谷间也足有四百米宽的黄河，要从仅仅三四十米宽的壶口冲过去，这该是何等的声势呵！世界上哪有这等声势的瀑布呢！不，这不是瀑布，这既不是高山断崖间那种雄浑的匹练悬空的瀑布，也不是静谧幽深的山林里那种如珠帘垂落的瀑布，更不是那种曲转曼回、细流如线、似泣似咽的流泉；这是夺路求生的惊涛，是冲决一切的狂澜，是集万钧之力准备与敌决一死战的大军，是不容任何人轻侮的、黄河之被称为黄河的那种力量和尊严！
在这一霎间，我似乎进一步感悟到黄河的性格了。你像你的土地那样朴素，那样厚重和真诚；你挚爱和平；你的坚忍力常常出人意料；当你驰行在西北高原时，你是那样地雍容大度；当你进入秦晋峡谷，被两岸群山紧紧地约束着，你仍然忍受了依你的性格是不能忍受的；可是，当你进至壶口，恶岭怪石要从根本上断绝你的生路时，你暴怒了，你再也不能忍受了，这时候，你才显示出你内在的真正的性格，你的无可抗拒的伟力，掀起万丈狂涛，予毁灭者以毁灭！
呵，黄河！我故乡的河，母亲的河，中国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