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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子还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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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3-01-08
第3版()
专栏:

编者按:崔八娃同志是西北军区某部医院的通讯员,一九四九年入伍,今年二十四岁,陕西安康人。原来他只识六百字,经过速成识字学习后,识了三千多字。在高玉宝的写作的影响下,在组织上的鼓励和帮助下,在刻苦的钻研和顽强的努力下,他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作材料,写了九篇约三万字的文艺作品,本文是其中的一篇。
卖子还账
崔八娃
记得我十岁那年闹荒旱,地里没打下一颗粮食。春天里人们把野菜树叶吃得光光的,后来就找观音土和棕树苞苞来填肚子。这些东西吃下去,就屙不下来,吃死了好多人哪!我们一家人都个个吃得皮包骨头,眼窝陷得多深,眼珠子都发绿了。我爹说:“这东西再不能吃了!看把娃娃大小吃得不像人啦,钟家他们吃的火头根〔注一〕,咱们也去挖些吃罢!”从这以后我们天天到坡上挖火头根,挖一天吃一天。唉!穷也穷不利洒,饿也饿不干净;在这死不得死,活不得活的阶坎上〔注二〕,账主子又都偎上门来了。
那天是个大晴天,日头有树梢高,我背上背笼打算到坡上挖火头根,毛家二女子又来要去年卖给她的空仓粮〔注三〕。她气汹汹地手里提着斗,屁股后头跟着两个人,扛着扁担提着箩筐,进门就喊:“老崔!今天该给粮食了吧?”把大斗朝着门坎上一放,尻子一扭坐在草墩上,两手盘起,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爹。爹赶忙擦了擦凳子招呼她:“二女子请凳上坐吧。”没等我爹说完,她手一摆眉头一皱:“不要扯那些,急忙给粮食,说是今天挑嘛!我是来挑粮食的!”爹长叹一口气,慢慢地坐在床沿上。我妈给她讲好话:“二女子请你再凑合两天吧!咱们实在没法。你看娃娃们瘦成一把骨头啦!唉——锅吊起来当钟打,拿啥来还你呢?”二女子听说没啥还她,从地上猛的蹦起来,把她两根黄毛往耳后一掠,朝我妈走过来:“怎样?你红口白牙地吃了我的,这会不还?走!”抓住我妈的衣裳说:“咱们到河坝里去!你把河水喝干算啦。”说着,她就把我妈往地下拖。我和东娃子看她拖我妈,就扑到她身上又抓又打,她瞅我弟兄打她,趁势朝地下一躺,头发披散,耍起赖来了。拍得大腿卟达卟达响,狼一样干嚎:“哎哟!你们好厉害呀,不还账还打人哪!”爹看惹下祸啦,就朝我们发气,顺手在柴堆上抽了根条子,撵到我们就打,嘴里骂着:“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为啥不早些死啊!”我丢下背笼就跑,东娃子挨了两条子在地上滚着哭起来。爹又陪笑对二女子说:“二女子,小娃子不懂事,你千万莫见怪呀!都不是外人,论起来咱们还是个远亲,请你消消气吧。”二女子把脑壳一扬说:“什么远亲?我是要粮的你给我粮!今天你们不给粮还打人?”好家伙呀!她越说越气,嗥的一声朝爹胸口一头撞去:“给你们打吧,不打死不算人!”爹不留神,也是肚里没食,被她一头撞多远。二女子没等爹站稳就又扑过去,抓住爹?领子又抓又打。也不知道她那里来的泪,她披头散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叫:“你们都来看啦——崔聋子欠我的粮不还,还打人哪!”一边拖着爹狠狠地说:“走!咱去找保长去,看你说理不说理?”
哎哟!瞧她有多厉害!太把人逼狠了!爹再也忍不住,就用力一下把她甩开:“你这婆娘怎么这样赖皮!好话给你说尽了,我不是有粮不还你。怎么?这年头不是我一家,我有啥法?你愿告就告!”爹赌气走回屋里去。二女子这回可不叫了,脸上也没泪了,一句话不吭,站到院里瞪着眼珠子发呆。
跟二女子来的两个人在一旁,也不讲话,我也不敢走过去。正在这个阶坎,刘发财带着几个人拿着箩筐扁担,摇摇摆摆地又来了。刘发财是我们的地主,他来要去年的租子,已经来过几回了。刘发财进了院子一看这个架势,早明白了八九分;他装糊涂扯起嗓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啊?”二女子扭头一看是刘发财来了,马上指着他说:“对,你今天来得正好,这是你招的好地客啊。欠账不还,还打人。今天我向他要不到,我向你要!你家吃香的喝辣的,我可不怕你!”这一下可把刘发财惹躁了,他脚一跺,说:“什么?我吃香喝辣?你们也不坏呀。三四口人吃几十石稞子,有钱放账,你还想怎么?”他掂着他那个黑油漆的棍棍子,朝背后的箩筐一指!“你睁眼看看,我是来干啥的?”两步凑近我爹跟前,用棍把地捣得咚咚响:“喂——崔聋子,怎么办?你说叫我今天来啊!现在可没再推辞的了吧?”爹白了他一眼,半天才说:“主人家……我这大小娃娃火头根都没吃的,你叫我用什么还你啊?”爹的眼泪钱串一样卟簌簌地往下掉。刘发财听着不耐烦,把我爹的头一拨拉:“崔聋子,别噜囌!我对得起你,去年租子今年还,咱们和王秀子讲得好好的,我是荒地不能荒稞,怎么到这会……你干脆点,怎么办?”我爹说:“主人家……我卖东西都没人要哇!你要我骨头都轧不出油来啊!还是求求你再……。”
刘发财一听没指望了,灰蹙蹙的脸上变得煞白,把牙巴骨一错,从牙缝里狠狠地说:“崔聋子,你到底想怎么办?说!”爹摆了摆头说不出啥话,刘发财棍子指到爹的脸上,逼着爹:“你说!你死了嘛?说话!”
“……”爹害怕地挪了挪身子,又把头低下。
刘发财见爹不说话,凶神一样朝爹飞身就是一脚:“你没死吧!没死就讲话!”刘发财看爹没法,鼓起三角眼向屋里一望说:“好!没有?没有就给我滚蛋!”朝门外的人招呼:“来人!”又对我爹说:“没粮?拔锅锁门子给我滚!”话没落地,跟来的人一窝蜂一样都拥到屋里,有的揭锅,有的抱铺盖,闹得一塌糊涂。
刘发财他们好狠的心哪!我们全家哀求他,他们的心连动一点都不动,还是一股劲地把东西朝外甩。咱们全家正哭天无路的时候,隔壁王秀子听到吵闹赶来了,上去把刘发财拦住,才没给把门锁了。后来王秀子帮着给说没数的好话,刘发财才允许再给三天限期,气昂昂地走了。王秀子把我爹我妈拉到一边,不知道说了些啥话,妈蒙着头直哭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起来,爹把我拉到跟前,淌着眼泪说:“八娃子,我养不活你了。这样年成财主家有吃没人,穷人家有人没吃,账主子逼得没路可走。唉,为了咱们一家人还想活几天,我把你卖给郑大头了……。”我心里像刀扎一样,全家哇的一声恸哭起来。妈抱着我说:“八娃子过来再叫妈看一眼!”把剩下的两块火头根递给我:“孩子!妈没东西给你吃,你把这吃了吧。吃了,就成人家的人了。孩子,别忘了,妈吃糠咽菜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这么大……”说到这里,妈抱住我哭得死去活来。
看看天快晌午了,爹狠了狠心说:“莫哭啦!哭也不顶事,咱们还是走吧。”过来拉住我的胳膊。
“我不……我不到郑家……去呀!妈呀,我不去!”我抱着妈的脖子不丢手。“我的天哪!我……?掉……心上的肉哇,我的儿啊……”妈的热泪流到我的脸上。东娃子也抱着我的腿哭:“我要哥……我不……叫哥走哇……”爹把脚一跺,抽抽噎噎地说:“孩子……爹心……不是……铁打的呀……八娃子……你就算救了咱全家的命。你先去吧!爹以后再想法赎你。”说罢,就从妈怀里把我拖起走。那时候我虽说才十岁,也懂得一些事情,为了一家人活命,只有先到人家屋里。后来又听说还能赎回我来,我就一边走一边哭着:“妈,赎我回来!妈呀!……”我跟爹走了多远,还听着妈哑嗓子在哭:“我的天呀……我把十岁的儿子都卖了……”
走了二十里路,我父子两个眼泪没停。要到郑家了,我们擦了擦眼泪,爹叫我别哭,说哭人家不喜欢。一进郑家大门,就听到堂屋里吵吵闹闹请了好多客。郑大头走出来,嘴一撇,笑着说:“老崔,你们来啦!来了就过粮,这三石粮食是刘发财两石,二女子一石,当面过粮,咱们是两清。”他扭回头朝后院子喊:“他们来了,把粮过给他们吧!”又过来在我头上一拍:“这么高,卖了三石粮食还有什么哭的呢?该是舍不得吧?舍不得就引回去,粮食还是我的。”爹忙拿袖子把眼一抹,说:“没哭,没哭。”郑大头挤了挤眼,龇着满口黄牙说:“哭啥?你这不是到天堂来啦。哼!”昨天到我家讨粮的那几个家伙从后院里担粮出来,从我们面前担走了。爹没吃饭就要回去,我送他到大门外头。爹调转头来拉着我的手,颤颤抖抖地说:“八娃子,我对不起你呀!从今以后,不要叫我爹啦!我是狠心挖掉身上一块肉,你有啥话给你娘说吗?”我嗓子像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一点也说不出来。爹又把我细瞅了一眼,独自淌着眼泪向东走了,走几步,回头望一望。直等他下坡看不见了,我才转过身来。我向西一看,还清楚地看到担粮食的往西去。记得爹说,哭,人家不喜欢,我坐在门坎上擦擦眼泪,擦一把又一把,总是擦不干。这时郑大头又喊了:“八娃子,小狗东西,又钻到那里去了?”我用袖子把眼擦了擦,才慢慢地走进去。
〔注一〕火头根即黄姜子。
〔注二〕阶坎上即紧要的时候。
〔注三〕空仓粮即种籽刚下地就把它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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