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永远属于人民的！——哭公朴先生 [复制链接]

第2版()
专栏：

　　你是永远属于人民的！
——哭公朴先生
当我看到报纸以第一条的地位，特号的大字，把你被暗杀的消息，传到我的眼里时，刹那间，我感到胸际炸裂般的室息，我的手在颤抖，我的泪夺眶奔落。
让我回想一下，在我的记忆中，关于公朴这个战友的几段影迹吧。
一九三七年的四月，当爱国案的“七人之狱”，在苏州高等法院，被国民党反动当局，提付公诉，五月，开始公审的时候，公朴先生和沈钧儒、邹韬奋、章乃器、沙千里、王造时等六位先生，关在一处，史良先生和我，毗邻的关在另一处。起初，我们并没有任何联系，而自公诉以后，我们便设法相互的看阅对方的辩诉状（他们七人和我个人的），交换着各种意见，一句话，我们在策划着对共同敌人，如何配合作战。公审开始了，我们在候审室，在法庭上，曾交换着会心的热握、忾愤和无言的鼓励。那时的公朴是那样的矫健、坚定、顽强！他年纪并不比我大，但他却留着一撮丰泽的美髯，他在每次作那雄辩的发言时，总喜欢习惯的捋着他的长须，是的，这给了我一种特殊老练而傲岸的印象，而这确是对待无耻的反动派所必然和必须的。
“七七”事变发生了，在全国人民的意志和行动的压力下，七月三十一号下午五时，我们同时被释出狱，在苏州的花园饭店，狂热的握手拥抱着。八月初，我们又在南京中央饭店，保持着密切的接触。“八一三”上海战争发生后，公朴远去华北，在山西民大任职，不久，他不辞艰辛，跑回上海一次，打算邀一批朋友北去，共同合作，我呢，也是他所属意的人之一。记得有一天，我们同坐汽车去华华中学讲演，在他讲演后，同到一家咖啡馆，作了一番长谈，从他口中，得知国民党军刘峙部阎锡山部，在平汉、同蒲前线，一触即溃，丢弃祖国的广大国土和人民，造成莫大的灾难和混乱的罪恶行为；得知八路军，渡河东下，挺进山西和华北战场的勇壮行动和在广大人民中掀起的，自救的革命的燎原烈焰。
三八年夏，公朴由华北返至武汉，不幸，又因所谓“某种嫌疑”，第二次被国民党反动派陈诚扣押了，经过周恩来、郭沫若、黄琪翔、沈钧儒诸先生的多方奔走和各方面的声援，他在关了不少日子以后才被释放。当我们在沈钧儒先生处见面时，他正毫不灰心丧气的，积极准备着重回华北，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一个人民战士的不可征服的力和心。
那时，我也正有投身华北的打算，我们没时间多谈，也来不及送他，就紧紧的握了一握手说：“好，我们在祖国的北方战场见面”。
他离汉以后，先到了延安，然后转到了晋察冀。在一九四○年的秋天，我刚从冀南解放区来到太行，我们在敌后人民临时的最高新政权——冀南太行太岳行政联合办事处的所在地，在太行深处，清漳河畔，山环水绕，竹树蓊翠，饶有江南风趣的东辽城村竟然见到面了。当时我们一别两年的战地重逢，正在武汉失守，敌寇移兵扫荡华北以后，并将进一步对华北整个解放区战场，进行残毒的封锁分割以前；正在国民党反动派内战起了有计划的分化，汪精卫公开投降敌寇而蒋介石伪装抗战，彼此分道扬辘的进行反共反人民，破坏抗战团结和进步，而企图把中国永远变成殖民地，把中国人民作为奴隶，换取少数大地主大买办阶级的汉奸禄利之时，阎锡山一手制造的十二月事变，石友三、朱怀冰等的勾结敌伪，扩大磨擦的大阴谋的暴露。都是刻骨难忘，发生于这一时期以前的血案，在这时候，我们的见面，真是说不尽的感慨、悲愤！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约两个星期。这次的见面，我发现了公朴和以往更加显著不同的一种姿态，他的思想、意志、情绪以至各方面，假如在苏州、上海、武汉的三次见面中，他还完全是一进步的爱国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单纯和热情的话，经过了陕甘宁、晋察冀和太行解放区的两年实际的阅历以后，他的一切，已经名符其实的更加“朴实”了。他看到了中国人民伟大的创造力和生活力；他看到了中国人民，用自己的鲜血所写成的伟大历史的几个新页；他看到了人民的新中国，已经在自己的国土上出现成长，放射着灿烂的光芒，我觉得他从这里面摄取了无限丰富而结实的知识勇气和新的力量。
他热爱着解放区，热爱着共产党八路军，这人民的英明勇决的舵手，卫士和革命集团。他本不愿再离去，然而正因为他有此热爱，他说：“假如把敌后进步的生动的斗争和建设的实情，传向大后方，对那里的人民，是多么大的鼓舞，对反动的黑暗的局面，是多么显明的对照，这个工作责无旁贷”。因之，当时虽然彭副总司令，刘邓首长，杨主席等为了关切他这个进步的战友，怕回到大后方，再遭武汉事件的毒手，曾一再恳劝他留边区参加工作，为敌后的文化教育事业，作他可能作到的贡献，我也曾多番的从而表达这种诚挚的愿望，可是，公朴，终于为了要实现对解放区“传播福音”的使命，而再度南归了。当时我曾口占一绝，纪念这次的送行：
太行深处漳水滨，
公朴扬鞭跃马行，
一片丹忱留敌后，
峨嵋山月望中明。
想不到，这一次的分手，今天竟成了永诀！
公朴先生死了，你死的如此的壮烈，如此的光彩！你的血正和中国人民及其千百万的优秀儿女们所迸流的鲜血，凝结成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在照耀着祖国和人民彻底解放的前途。
你自离太行后，五六年来，在法西斯的统治区，为抗战，为人民，为民主团结事业，不疲倦的奔走尽瘁。在这过程中，我知道你和你的家属，生活上、职业上，曾感受极大的困苦和挫折；我知道，法西斯盗匪们，也曾千方百计的，用种种方法引诱你，麻醉你，迷惑你；同时，又曾用种种同样卑劣的手段去威胁你，恫吓你和打击你。然而从较场口事件，你公开的给法西斯强盗以无情的回答，给中国人民和你的一切战友以无比的安慰说：“为民主运动而牺牲，死而无怨！”并说：“一定要为和平民主与老百姓的事业干到底，干到死。”公朴先生，这是你“七人之狱”和武汉事件的正义精神的昂扬，这是你怀抱着和坚持着两年敌后生活中，人民所给你的新知识，勇气和力量的真挚表现。而今天，法西斯所给你的死，则更可以盖棺定论了。
爱国案中的“七君子”，第一个死于饱受法西斯的折磨而积劳成疾的是韬奋先生，而第二个则是死于同样磨折，而最后又死于法西斯的血手之下的是你。
韬奋的死，是病死在他所热爱而又热爱着他的人民的解放区的温暖的怀抱里，他还来的及从容的要求把他的骨灰，移葬到延安；他还来的及，要求中国人民的党——共产党，批准追认他作一个党员，他比你幸运多了，可是公朴，你呢，你却在猛不提防之时，遭了仇敌的毒手，一点没来的及也按照你的遗志，安排你的后事。
然而，我再想想，你的死，实在也是很得其所和很得其时的，韬奋先生，从他一生为人民呼号的弥留的口中，吐出了与他的人生相符合的，赤红的心——“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把自己的一切，无条件的付与中国人民及其领导集团。而你，却在中美反动派，联合加深对中国民族和人民的迫害的时候，借着空前猖狂的法西斯匪徒的枪口，吐出了你“全心全意为中国人民服务”的赤红的心，钢铁证明了你，为着祖国的独立和平和民主事业，为了人民的自由解放和翻身，你没有自私，没有自馁，你没有向敌人妥协，没有投降，你没有一刻忘记和辜负中国人民，你始终坚定不移的站在中国人民方面，尤其是你死在直接受中国法西斯和美国反动派，残暴蹂躏之下的千百万广大人民的当中，你和人民做到了“生死相依，患难与共”公朴，你不愧是人民的“公朴”，中国人民和一切的民主派，是永远不会忘记你和辜负你的！
你是倒在自己的圣洁而沸腾的血泊里了，你所流的正义的血，将增加中国人民和民主运动的新的活力，你的血和你永远炽烈如火的心，将使中国法西斯统治区一切同命运的民主斗士和爱国主义者，更加清楚的认准了共同的仇敌，而将用着和你一样，甚至更加整齐坚毅的步伐，朝着你和中国人民的奋斗方向迈进！
我哭公朴，然而，在我的明亮的泪花里，显然看到公朴一种不朽的荣耀的微笑——
“我是永远属于中国人民的”！
一九四六、七、十九日于北方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