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又咬起来了 [复制链接]

第3版()
专栏：

狗又咬起来了
崔八娃
过去就听不得狗咬的声音，一听到狗咬，人就慌的不行，不知怎样才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孩子听到狗咬，就吱吱哇哇地哭，老年人听到狗咬，就唉声叹气！……扯过来扯过去一句话：过去一听到狗咬，就该穷人败事了！
记得我那时岁数不大，大概只有四、五岁，看到那些穿灰皮的来了，我就害怕，那些东西天天来向咱们要粮要款。有一回，正是三月间闹饥荒的时候，徐保长派了咱家二斗多米，带着几个狗腿子跑来，逼着逼着向咱家要，我爹急得想不出办法来，家里穷的锅底朝天，灶火里没个火星星，那里还有给的呢。
第二天，门外的狗又咬起来了。我爹听到外面狗咬，就行坐不安，摇头叹气。我妈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急忙把手一摇，意思是叫我爹赶快从后门往外跑吧。可是我爹怕的太厉害，腿发软稍微走慢了一点，刚走到门口，就被那些狗东西挡住了。
这时我爹只好忍着招呼他们。好家伙啊！他们来了二话不说，堵着我爹就叫：“赶快给米！”
“徐保长，再缓一天吧……等我把牛卖了……给你送来，行不行？”我爹哆哆嗦嗦地哀求他们。
“不行，我们今天非要不可！谁不知道你是一个牛板筋，抗粮抗款每次都是你！还说什么缓一天，……”徐保长手指着我爹的脸狠狠地说。
“老实告诉你，老崔！今天对不起，请你见见乡长去！……”
“走！把他捆起来送到乡公所去。没有粮！哼！”
“把他好好地打一顿，要不然把他吊起来，就有了！……”
他们如狼似虎、举手动脚地向我爹嚷着。我记得不很清楚，不知我爹说了一句啥话，他们更生气了，就你一脚我一拳，棍棍棒棒对着我爹，把我爹吓得低着头浑身发抖，动也不敢动一下。
“干脆捆起来弄走！”一个穿灰皮的大个子，涌上来抓住我爹领子就朝外拖，另外几个人把我们挡住。这时我们也没有办法，我爹只得由他们拖走。我妈看见爹被那些狗日的弄走了，眼睛哭的打不开。我那个小兄弟，名叫东娃子，也在地上滚滚地哭着：“妈呀，我要爹呀！”我这时候眼泪也不停地向下淌。……
我妈恨得哭着骂着：“你们这些狗日的呀，不知怎么死哟！今天在我们跟前耍威风，明天就要挨刀死的。……”
到了下午的时候，乡公所那些害人的东西，把我爹打得昏死过去了，摔到门外边。你看这些事情，真叫人想也想不得呀！我直到现在想起来心里都和刀割似的疼。
天已经黑了，我妈听说我爹被他们打死了，不顾一切，流着伤心的眼泪，跑上跑下，一直跑了半晚上，找到黄公会家里，说了半天好话，才把我爹抬回来。停了好久，我爹才慢慢醒转过来，脸上简直不成颜色，眼睛也是半睁半闭，流着豆粒大的眼泪。这时好容易勉强的能说话了。
他把我弟兄俩个叫得应应的说：“八娃子！东娃子！你们赶快长大呀！现在我没有别的指望，只望你们成了人我就放心了。八娃子！——要不然我早就死了哇！我看你们太小了，我放心不下去啊！那怕就是死吧，咱们娘儿母子也要走到一路。……”虽然那时候我不懂事，但是这些话，再怎么样，我总是忘不掉，特别是现在，我记得更结实。……我就是死了也忘不了旧社会过的那种生活。实在太残忍了。
当然我们弟兄俩，一年一年就慢慢的长大了，可是世道呢，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厉害。壮丁也一年比一年拉的更凶了！这时，我爹爹又说啦：“你们可不敢长了！长高了人家又要拉你们当壮丁。……”
可是世道越闹越凶，人还是冲冲地往上长，有什么办法呢，谁也阻挡不住。……
过了几年，大概是过了十来年的样子，我们弟兄俩，都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们就日夜想法拉我们的壮丁。一听到外面狗咬，不管是好人坏人来了，心里总是噗通噗通直跳，脚也抖擞的不由自己作主。一看到那些狗日的来了，我就不顾命地跑，往树林里钻，所以，来了几回都没把我抓住。他们一来就到处瞅，好像油嘴子狗一样，看到他们那种狗头狗脑的样子，我硬是恨得出油来。为了避壮丁，可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像老鼠躲猫似的，白日黑夜呆到山上，不敢回来，在野外过着日晒夜露的日子。就这样，一听到狗咬，还得跑得更远些。家里父母也不放心，恐怕把我拉住了。
有一天，天下雨，山上不能呆，我心想：下雨该不要紧吧，我就跑到我们住的房后头树林里。恰好，我弟弟正在那里拾柴火，我就小声叫道：“东娃子！东娃子！”
“哪一个喊我哇？”他一看是我，就把拾的柴火放下，害怕别人看见似的，弯着腰，连爬带滚，很快跑到我跟前来了：“哥哥哇，哥哥哇！”他小声直叫，带着难受的样子。
我问他：“东娃子，这几天拉壮丁的来没有？”
他小声回答说：“没有。哥哥，我看你回去吧，这几天下雨，他们该不得来吧！”好，我就扛了一捆柴火偷偷摸摸地跑回去了。走在路上心窝里总是跳得不行。回到家里，我母亲看见我回来了，眼里含着泪勉强笑着说：“哎呀，八娃子，你回来了哇，这几天可把你饿瘦了。可不敢叫别人看见了，赶快到里屋子去睡睡。……”
“东娃子，你爬到窗子上去瞅着，有人来你就说……”我母亲又嘱咐了东娃子，好像哨兵一样。
虽然这天晚上我在家睡着，但总是想这想那，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硬是睡不着。我母亲也特别发愁，一晚上都没睡成觉。
天还没亮，大概是鸡叫一遍的时候，我们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外面的狗子忽然“汪！汪！”地咬了两声，把我母亲猛一下惊醒了，她立刻小声说道：“外面的狗子在咬，八娃子你还不起来！”紧接着东娃子也喊着说：“狗咬！”
我一蹦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这会门前已经有人喊了：“开门！开门！”一边把门打的叮叮咚咚的，好像土匪来了一样。
我披了个汗夹子，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可是我跑的太慌了，天也很黑，不知道什么东西把我的脚一绊，一下子就跌倒了。我很快地爬起来又跑，那些狗日的听到我跑的脚板响，如狼叫一般的直喊叫：
“跑了！跑了！”
反正我那时不管你喊的再凶，吼得多厉害，我总是要跑的。我一边跑，一边耳朵在听，我听到那些狗日的嚷着：“逮住！逮住！”我在前面跑，他们就在我后面追，但是天墨黑，我转了两个弯，他们瞅不见我了。我就悄悄躲到树笼笼里，心里慌得像吓掉了魂一样。我咬着一股劲，硬不敢抖一下，怕把树叶弄响了；也不敢出一口大气，只是不停地从鼻子轻轻的喘着。
他们正在我跟前找，可把我吓死了，可是到底还没有把我找到。
“你看见为什么不抓住呢？”一个埋怨着说。
“你追在他后面的为什么不把他瞅好呢，难道人跑到哪里去了，你都不知道？你来是干什么的？妈的……”大概是一个当官的，破吼着发脾气。下面保队附又在喊叫：“找到了没有？”
“找到个屁！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囉！”
这几个王八揍的气冲冲拿着棍子在树林里乱打。他们在我跟前穿上穿下，找了好久，总有吃两顿饭长的工夫，但还没有把我找到。
他们还在互相争吵，保队附发了脾气；“就是你们这些家伙放跑的。……”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能开交，狗打架一样地吵着下坡了。
他们走了以后，我独自钻出来看了看四周，想了想刚才的事情，鼻子一酸流了两滴泪。
这时东边已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