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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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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2-03-23
第8版(副刊)
专栏:

黄土
苏世胜
到过陕北的人都知道这里储藏量最大的就是黄土,其次才是煤炭和石油。至今陕北的大人小孩称山为黄土山,路为黄土路,就连空气里的浮尘也疼爱地叫成黄尘。
这种痴情是源于童年,贯穿始终的。无知的生命刚刚躺在黄土炕上,吸收的就是带着黄土腥味的空气,沐浴着透过黄尘而射进的阳光,直至白嫩的脸颊变黄,长成一个高原汉子时,人生的春秋依然在这张棋盘上繁衍、生息。
我是在陕北长大的孩子,从知事起,几乎每天都泡在黄土里,用黄土捏窝窝头,做尿泥锅,在黄土上拓脚印,印指纹,直到出山的大人回来,看到满手的土腥泥巴,发一顿脾气,那种惬意才淡淡地消去。黄土这张画纸印出我们纯净的胴体,我们望着神气的线条,欣赏童心那恬淡的痴情。
童心在父母的训诫下发育,生命在黄土的温情中孵化。三月阳春,谷雨下种。我们踏在犁沟跟在老黄牛后面,捡小蒜,拾黄根根草。乏了睡在疏松的“土床”上,抓几把黄土盖在肚皮上,享受田园的静谧与清润。黄土像一个温暖的圣坛,保佑着我们无忧的生命。
渐渐长大,身上沾了黄土,衣服上落了黄土,总要擦去。尽管每天洗脸,时常更衣,嘶闹一天,背回黄土二斤。那时,说是大了总还无聊,不挖山雀窝就捅马蜂巢,钻葛针林。这本是一种古今诫规,可又生性不由。手剐破了,身上蜂蜇了,在衣角里搜一点带土的衣毛敷在破处,或掬一把黄土调成尿泥,糊在蜂眼,虽脏但当即就可以消疼。特别是在酷暑,折腾一大阵子,热了就躺在老槐树下,浓荫密闭,地气潮湿。晚上还未入梦境,浑身就痒痛难忍,父母一看说是招了阴气,起了湿疹疙瘩。他们找柔和的黄土圪垯,放在灶火里烧热,贴着肌肤轻轻烫过,有一种舒心的快意。第二天湿疹消失了,我照样滚在黄土里。
至此我长大了。除了上学之外,闲时跟着父母在山里点种,在田里打土圪垯。农闲帮大人们垒土墙,挑黄土泥窑,担黄土垫圈。黄土仍是我进行劳务的领地。有时独自睡在炕上望着窑顶自语:铺的黄土炕,盖的窑顶被。在该谈对象的时候,媒人对我说:做一套新衣服,再把头剃一剃,胡茬刮一刮,一见面就让姑娘觉得年轻白净,朝气利落。谁知那天正是个刮大黄风天,走进姑娘家,市布鞋变成了黄土鞋,制服衫成了黄土衣。姑娘的父母说受苦人老实本分。小镇里刚毕业的姑娘说就这么个土包子……媒人气了呵斥我说:你进门前为啥不用手巾揩一揩,将身上的土拍打一下?我惊愕了:顶啥用?眼睫毛也被染成黄线头了。父母听了三宿未眠。而我并不遗憾。
然而让我父母吃惊的是,临世的孙子没能躺在黄土炕上感受那种温情,而是睡在席梦思床上享用着另一种生存。他出世的第一件目击物就是红黄蓝绿的四色大气球,生命起始运动的第一件道具,不再是黄土泥巴,而是用楠树精制而成的积木。他用这些零散的体积组合着这个世界的整体。父母偶尔来城,他一盯眼就喊你们是乡里来的。父母在这异样的情怀中总算踏实了一桩心事,那粗糙的黄肤色的脸膛只在不停地微笑着。
儿子刚接触生活就自命不凡,呆在家里让我教他吟词诵诗,走出院子出手击拳,飞脚练功。回味父辈们慈善的脸孔,反倒让我不安起来。儿子渐丰,我已半生不老,一点也不为生计困扰。只是每每走出城垣,透过农家的篱笆,看到那些用黄土烧砖的工匠、调黄土泥窑的农夫时,我竟会潸然泪下。他们还在提炼黄土的原色,为市井的红楼琼阁营造基业。可那些日益拔高的建筑物将远离市井的黄土,遮挡得窥不见一丝颜色了。
走在黄土小路上,我重温着儿时的那般绵软与恬静的心境。我也情知离开黄土走入市井是我人生短暂的旅程,最终我还是要葬身黄土,回到祖父的坟旁,但我并不后悔。我会在另一种人生境界中重温这厚土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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