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短剧《人到老年》说起 [复制链接]

第8版(副刊)
专栏：

从短剧《人到老年》说起
张中行
人老了，不惯于为看电视而熬夜，但看《人到老年》却饶有兴味，且印象不坏。来由之大者是表现了我常有的一些情意，同病就不能不相怜。还有个小者，演员之一的韩善续是我的熟人，我在家人面前也守不妄语之戒，对于熟人，好就成为更好；坏呢，如果有，也会网开一面，视而不见吧？且说这心中的印象不坏。
写这篇文章理由很浅近，是我老伴的所感。也可以一分为二：一是都演得像，比如两个老头儿，两个儿妇，都像真的；二是情节和人物都有意思，使人发笑。人生难得开口笑，我乐得老伴能有这样的所见和所得。但我的所感就不能止于此，说句书呆子自我陶醉的话，是总觉得笑笑之后还隐藏着哲理问题，是大而又大的人生问题。
老为四苦（生、老、病、死）之一，是佛家的看法。佛家是宗教，宗教总要带点神秘，所以虽然有苦也救，用的办法却是证涅槃而到彼岸。彼岸还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吗？所以我们常人还是宁可留在此岸。于是此岸的问题就会接踵而来，其中之一，如果不夭折，是“老”。伴随老的问题也不只一种。常人常见的是衣食无着，没有人管。据说，或据电视中所见，至少是有些地方，这个问题解决了，形象化的表现是，一群老朽，已经卸下男女授受不亲的枷锁，围坐在桌的四周，或下棋，或吃四菜一汤，面上都浮着演戏的笑容。笑是无苦的表征，我虽然无缘参与，也总当举双手称庆吧。
称庆是守古训，君子成人之美；至于我自己，就还未能那样一帆风顺。何以故？粗说是天机过浅，因而就不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细说呢，那就一言难尽。我是常人，如汤公若士一样，也舍不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是上苍铁面无私，像是一瞬间就“已”知老之将至。其时得闲常翻《庄子》，《大宗师》篇有“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的话，捞到“佚我以老”，不免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这有如落水抓住一个救生圈，当然要大喜过望。喜是“自己觉得”有了办法。并付诸施行，对于飘飘然的往昔，有时借用诗词的形式重温旧梦，如曾诌《贺新郎》，其中有句云：“数流年，朱颜翠鬓，跨牛吹笛。几度春明闲试马，倦倚佳人锦瑟。”然后是寻“佚”而享之。真是想得既美且妙。遗憾的是，流年仍流，实况却未能这样既美且妙。不是缺吃少穿，但总像是缺点什么，是无形的，反而比有形的更难办。
看了电视短剧《人到老年》，发现这两位“休”公也有被人忘却之感，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戚戚完，我旧病复发，想刨根，就是追到形而上也在所不惜。思路走得不近，而上天不负苦心人，真就似有所悟。悟了什么？是老之感到无着落，原因是，先则天弃之，其后才是人弃之。天弃，表现万端，人弃也表现万端，可以用一斑窥全豹法，举作《白头吟》的卓文君为证，眉如远山，面如凝脂，曾经如此，可是时过境迁，好汉提当年勇又有何用！不幸也是天命，好汉总不甘心扔掉当年勇，枯寂的老朽总不甘心离开当年的热闹。这就造成天与天的不协调，人与人的不协调。怎么办？显然大难。《人到老年》我没看全，估计也不会想出什么办法。这就更好，因为提出人生问题，不勉强求解决，反而可以深入到哲理，至少我看，比一般的，人分好坏两类，以编造明教训，甚至以脱吸引看客的，就高明多了。
表现手法也大有可取，总的说是能够以浅寓深，比如笑的背后藏着泪，世间琐屑的背后藏着问题，甚至哲理问题，就是这样。这剧演得也好，出场的一些人都是善良的，却又各有各的性格，以两位儿妇为例，身上优缺点具备，平平常常，像是由街头巷尾随便拉来的，这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所以最难得。写到此，回头看看，好话说了不少，以快快收住为是；不然，就将如《庄子·人间世》所讥，“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