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了农民百年梦 [复制链接]

第2版(经济)
专栏：

圆了农民百年梦
新华社记者　邱永生　夏　林　杜继昌
印度一位副总理访问中国时，提出个要求：“我想在农民的家里住一晚上。”于是，他留宿在天津市静海县的大邱庄。
——羊皮沙发、纯毛地毯、泛着琥珀色光泽的打蜡地板。
临别，这位主管印度农业事务的高级官员特意要走一张大邱庄田园村舍平面鸟瞰图。他握着大邱庄党委书记、企业（集团）公司董事长禹作敏的手，不胜感慨：“我回去也要按照这张图纸建设一个大邱庄。”
这位副总理是大邱庄接待过的百万参观者中的一个。自从1987年大邱庄的产值、税金和人均收入在全国村级单位名列榜首，并且把这个纪录保持5年以来，有120个国家和地区的外宾来这里参观访问。一位著名的日本经济学教授说：“大邱庄在日本都很有名气”。在大邱庄，不时还可见到西方国家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站在街头，面对摄像镜头说：“请看，这里就是中国农民首富村……”。
“住上洋房，倒睡不着觉了”
到过大邱庄的人们，或许记不住吨粮田的亩数，薄壁钢管的品种，但谁也忘不了那百余幢花园别墅，那在阳光下亮闪闪驶过的高档轿车。
“这也是投资环境。”大邱庄津海集团公司总经理张延军习惯于从市场经济的角度看问题：“大邱庄已经谈成了28家外资企业。您想想，如果俺们还骑毛驴，揣旱烟袋，头上包块羊肚毛巾，外商敢和这样的老农合资吗？”
我们注意到，他嗓音沙哑，眼里还有时常熬夜留下的血丝。
张延军揉着眼睛说：“昨晚我只睡了4个钟点。来了位台商，就住在俺们家的客房里。楼上楼下一转，来了精神，一下子提出了6个项目，谈到夜里两点半。他最卖劲的是汽车改装项目，说日本汽车大部分件儿是台湾的。俺说唯独这个项目大邱庄不干。关贸总协定一恢复，国内首先受冲击的就是汽车市场。”
“你怎么会注意到关贸总协定？”“这么和您说吧，俺每天要翻14种经济报纸，国际上的战事也不放过。每天中央电视台的晚间新闻要是没看到，就跟得了感冒似的难受。举个例子，大邱庄有个产品供伊朗的拔丝厂，就是因为两伊战争的爆发倒了霉。”
“大哥大”嘟嘟响起来。是一个美国客商正在楼下谈判室里等他。
这还是农民吗？
时代毕竟不同了，我们在接触过一批“亿字号”大企业的经理后发现，虽然头上那块包头挡土的白羊肚儿毛巾不见了，但对于这些穿着皮尔·卡丹西装走向世界经济舞台的农民企业家来说，艰苦奋斗的精神并未消失，仅仅是换了另一种形式而已。
津美集团公司总经理赵树忠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这个庄里住洋房、坐汽车的人有个共同苦恼，人人夜里失眠，睡觉离不开‘舒乐安定’。”
大邱庄家业有多大？冷轧带钢和薄壁钢管的生产规模居全国之冠；每年钢铁型材的加工量，竟与天津市冶金行业近乎相等，多达138万吨。
这是一块每昼夜就创造出纯利润40万元的土地。面对巨大的财富涌流，也面临变幻莫测的市场风险，大邱庄人喜忧交加，夜不成寐了。
“开始的时候是人推着事业走，这阶段就变成事业推着人走，想停下歇口气儿都停不住了。”赵树忠的这个感觉倒也真实：“俺们公司今年上马的项目，光是投资上千万、产值上亿元的大厂就有十几个。守着这么个大摊子，你还睡得着吗？”
在大邱庄，由于操劳过度，胃炎、颈椎痛、心律不齐、神经衰弱症……成了经理们的常见病、多发病。33岁的张延军，去年患肺炎，输了100多瓶液，在病床上还用“大哥大”指挥了一场艰苦的贸易洽谈。尽管他累得几次休克，但是生意毕竟做成了：一座大型螺旋焊管厂9个月就矗立在村西的土地上，工期比国内同等规模的国营工厂缩短一半，年产值可达1．5亿元，创利1600万元！
这些“住洋房，坐汽车”的人饭后灯下，爱聊些什么？我们发现，他们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味艰难创业的故事：
张延军说，当年为省几块车票钱，从天津到洛阳舍不得坐卧铺，站了一天一夜，腿肿得脱不下秋裤。禹作尧提起当初搞第一座制管厂，进城拜师到处遭白眼，赌气领着村民干了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待第一根合格的高频焊管从机器里缓缓吐出，大喜过望的伙计们竟失声痛哭……李凤庄告诉我们：“当初办小塑料鞋厂，用从垃圾堆拣来的废塑料当原材料，村里老娘们儿都动员出来，穿着雨鞋站在河里从早到晚漂洗，大冷天的那个罪受的！”
如今，村西的那条洗涤过大邱庄贫困的臭河沟已经湮没，参观的人们经过这里，视野所及的是一座新颖别致的“九龙宾馆”……
农业神话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大洋彼岸的美国农业人口占总人口的2％；渤海湾边的大邱庄务农劳力却仅占全村人口的2‰。
替4000父老乡亲管理着4800亩庄稼的，只有8个人。
这8位农民也不再是过去意义上的农民了。他们同田野边工厂里的工人一样，是领取薪金的工资劳动者。人少了，粮食产量同过去全村1200个劳力都种田时相比，却整整高出3倍。
在近海盐碱窝里种地的大邱庄，农业自然条件并无任何优势可言。但是，为造福当代，荫及子孙，大邱庄投资2000万元，移植建成了发达国家的“暗管排咸”农业工程，十几万米有机塑料管道在庄稼根系下1．7米深处织成巨网，4800亩农田被整体托架，由无人操纵的自动泵房及时抽净地下涌来的海盐水，营造成一块迥别于四周农村的沃壤。他们还拥有从国外引进的全套农机，耕、耙、播、收全部机械化。1991年，“吨粮田”在大邱庄大面积出现。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造价昂贵的“输血农业”。大邱庄的农业投资亩均已达千元，资金密集程度为国内最高水平。
曾有取经者问：空前丰收的大邱庄是不是也遇到了“卖粮难”？
农林牧副渔集团公司的副总经理顾庭俊回答：在我们这里没有这类问题，因为我们除了交公粮外，不卖粮食。我们建有年产万吨优质饲料的加工厂，把玉米变成了优质饲料，这比在市场上卖玉米该增值多少倍？自己有个年出栏万头猪的机械化养猪场，用饲料喂猪，植物蛋白转化成动物蛋白，这又增值多少倍？再加上百亩鱼塘和13万只鸡，我们生产的玉米还不够用呢！
在大邱庄，廉价的粮食就是这样经过一个个“倍增器”式的转化环节而身价百倍。1991年，全村对农业养殖业的投资不足1000万元，而农业公司当年产值即1．5亿元，净利润1500万元，增长速度相当于前11年之和。
致富的“高速公路”
“请给我们介绍点儿‘真经’！”不止一位来访者这样盯着主人问。
大邱庄的一位负责人这样说，光靠勤劳不能致富，只能温饱；科技才是农民致富的“高速公路”。
大邱庄只有8个人种地，在这8个人背后，却有一个阵容可观的农业专家教授咨询顾问团。正是他们，给大邱庄带来了最适合当地种植的优选粮种，找到了小麦、玉米的最佳种植密度，实现了农业机械的优化配套组合，引进了钛微肥拌种的增产新措施……目前全国最先进的有关农业科技成果，几乎都在这里被采用。大邱庄已经成为高新技术的实验场。
高科技才有高效益。大邱庄采纳国家科委高级顾问的建议，迎头赶上国际农业发展的新趋向，引入生物工程。他们选择饲料作为突破口，率先拿出了“BE饲料酵母剂”，结果产生了惊人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一举荣获我国饲料工业中唯一的一块国际博览会金质奖。
何谓“BE酵母剂”？这是一种富含18种氨基酸的新型饲料添加剂。我国目前每年大量进口鱼粉饲料，外汇耗资巨大。大邱庄研制成功的这种饲料，使用豆粕等粮食下脚料为原料，营养价值完全可取代鱼粉。仅此一项，每年即为大邱庄创利润上千万元。
借助这种饲料生产技术，大邱庄已在北京、山东、辽宁等地的几十家同行企业设立技术扩散联营点，并与印尼、瑞士等5个国家和地区的外商建起了合资企业和销售网络。
去年深秋，大邱庄在北京香山饭店召开了“华大集团农业现代化科技研讨会”，会期4天，国务院有关部、委、室的负责人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农业科学家，围绕大邱庄农业养殖业发展战略，从运筹学、遗传学、真菌学、生物化学等诸方面进行了多学科探讨。由农民组织国家级专家参加的如此规格的研讨会，在国内尚无先例。与会的国务院研究室一位副主任目睹了这种场景后说：“大邱庄农民同全国各地的专家、教授联起手来，依靠科学发展经济，前景将无限广阔。”
看一看大邱庄的科技顾问名单，无异是在翻阅一本《中国科技名人录》。那上面涉及的专业绝不仅是农业，广及生物、化工、冶金、电子、城建、机械、医疗、教育等等众多领域。从南到北向这里汇流的人才，具有高级职称者就达224人。
知识分子中的“大邱庄热”，绝非生活待遇高这个因素所能解释。记者在大邱庄采访期间，见到了“BE酵母剂”科研项目的主持者陈佑才。这位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是我国第一流的生物化学老专家，担任过北京医药研究所所长。他向记者坦露心迹：“这里最有吸引力的，是为科研工作者实现自己的夙愿提供了用武之地。我提出的第四代酵母剂项目，是在行驶中的小轿车里立的项。那是去年初在一次从大邱庄回北京的路上，村农研所的领导和我一拍即合，到今年6月这个高科技项目就可以组织鉴定了。要在国营科研单位，光申报立项就得等3年，批下一点可怜的经费干成事，又得5年。”说到此处，这位已71岁高龄的老专家动了感情：“人的一生有几个8年？！”
大邱庄10年巨富，致富因素自然很多，但明眼人都不难看出，“引科学之水，浇农民之田”，无疑是一条至关重要的“真经”。禹作敏信服邓小平同志关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观点，他把这个观点用农民的语言“翻译”出来，就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科技是真佛，谁拜谁受益。”
大邱庄的财富就是这样一靠科学，二靠人才以几何级数源源增起来。这些年来，就在有些人还在议论大邱庄姓“社”姓“资”的时候，在这个一门心思扭住经济不放的村庄里，已经很难看到城乡差别和工农差别，脑体差别也随着9年义务教育的普及在日趋缩小……
禹作敏的苦恼
奔驰560型超豪华轿车悄然滑出幽静的别墅区，驶上村西的滨河道。车窗两边掠过一幢幢造型别致的公寓楼，一座座钢厂、铝厂、化工厂……
一侧办公楼上的口号标语赫然入目：“一年突破十亿关，三年实现翻三番。”这只是万全集团公司的目标。在大邱庄，这样规模的公司共有5家，家家今年确定的销售总额都是突破10亿元。
此时此刻，作为全村致富的带头人禹作敏该作何感想？专来接我们的司机闲聊间透露：“家业”越大，老头儿越苦恼。
这不免让人费解：大邱庄已富甲天下，禹作敏还有什么不满足？我们在大邱庄采访期间，正遇上一件挺有寓意的事儿：村里的第一座乡镇企业冷轧钢厂连厂房都扒掉了。这是大邱庄人永留记忆的“功勋工厂”——后来的225家企业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现在，万全集团公司投资1000万元，在旧厂原址上安装了国内同行业目前最先进的液压式四滚连轧机。
第三代轧钢机更新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新问题产生了：大批40岁以上缺乏文化的工人几乎面临失业的危险，有些最初创业的“老板”们，也顿生出对管理现代化大工业的惶惑。在此背景下，不止一家厂办职工技校开学了，“变招工为招生，先上课后上岗”；老功臣功成名就，悄然隐退。新一茬文化高的年轻人后来居上，坐进了装备有国际直拨电话的厂长办公室。
大邱庄明显地来到了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站在了一个不同于前十年的发展新起点上。此时此刻，禹作敏最大的苦恼是什么？在总公司办公楼的那间可俯视全村的办公室里，目光犀利的禹作敏，以他独具一格的直率语式，回答了记者提出的问题：“我最苦恼的，是大邱庄人自身的素质。”这位大邱庄当家人，用手指点着窗外那一片屋脊相连的别墅：“别看盖起了那些‘庙’，我怕里面住的不是那个‘神’。”
他耽于遐思，又回忆起赴日本东京朝荣株式会社洽谈合资业务的那次经历。让他感触最深的，不是“新干线”高速电动火车，也不是飞临羽田机场上空时看到的那一片摩天大厦汇成的辉煌灯海，而是与谈判对手间文化素养的落差。他所见过的每一位日本商人，无不娴于国际商务，且大都是既能说英语，又会讲汉语。
“从国外回来我弄明白了，致富不是唯一的目的，提高农民的文化教养，才是件最根本的事。‘要给当代人留财富，给后代人留才能’，我现在说给全村人听的，就是这话！”
（新华社供本报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