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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段回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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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92-08-07
第8版(副刊)
专栏:

  两段回忆
冯至
今年3月1日,早晨散步时遇见王平凡同志,他向我说,蔡仪同志于2月28日逝世了。我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难以遏制的悲怆,不自觉地流下泪来。随即与平凡同志去看望乔象钟同志,表示哀悼和慰问。回来后,心潮起伏,许久不得平静。十几年来,我经历过多次友人和同事的死亡,虽也或深或浅地感到难过和不安,但不曾有像这天反应得那样沉痛。这是什么缘故呢?事后我自我分析,得出以下的回答。
蔡仪比我小一岁,他的身体和精神却好像比我年轻十几年。我腿脚不灵,步履维艰,每天只能在住房的附近行动,蔡仪则行走自如,我常见他从远处走来,体态跟二三十年前没有两样;我自觉年老,不求上进,只能就兴之所至写点小文章,蔡仪则老当益壮,努力完成他的《新美学》(改写本)巨著,去年他曾把新出版的《新美学》改写本第二卷送给我,第三卷当时也正在进行,我对他的奋勉非常钦佩。我一向认为,他的身体是健康的,精神是旺盛的。这样一位好同志怎么能先我而去呢?所以我听到这不幸消息后,情不自禁地悲怆泪下也就可以理解了。同时,我还想到我们青年时期的交往。从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初,我和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办过一个同人刊物《沉钟》,蔡仪同志在那上边发表过几篇很有分量的作品。那刊物的撰稿人大都与世长辞,只剩下我和蔡仪还常见面,偶尔谈一谈当年的往事。如今蔡仪也去世了,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哭范爱农》诗中的两句:“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继而想,鲁迅写那首诗时,不过三十二岁,而我年已八十有七,因而觉得这两句诗里含蓄的情怀更难以排遣了。
1925年,北京大学计划建立日本语言文学系,蔡仪考入北大预科,学习日语,准备将来入本科日语系。由于他学习优良,课余还从事创作,他的老师张凤举教授介绍他与我们相识。我还记得我与陈炜谟到他宿舍去找他时的情形,他沉默寡言,待人十分诚恳,我们把已经出版的几期《沉钟》半月刊赠送给他。不久,他送来一篇小说《夜渔》,写他儿时跟一个邻家的长工在春节后元宵前的一个夜里捕鱼的情景,写夜色,写人物,都相当生动,我们把它在《沉钟》第7期发表了。朋友们读到这篇小说,非常高兴,欣幸《沉钟》半月刊来了一个新朋友。经过几次交往后,一天,他写来一封简短的信,说他要到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去写作。我们并不知道,这时他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另有任务。1927年,《沉钟》停刊,我和陈炜谟在北京大学毕业,北京在奉系军阀统治下,笼罩着白色恐怖,蔡仪回到湖南家乡,我们彼此也就断了音讯。
《沉钟》停刊五年多,于1932年恢复出版,那时朋友们分散四方,刊物全仗杨晦在北京独力支撑。他听说蔡仪留学日本,辗转取得联系。蔡仪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寄来四篇小说在《沉钟》上发表。这几篇小说与前边提到的《夜渔》相比,语言更为纯熟,结构更为完整,字里行间都显示出作者的匠心和工力,而且每篇的内容不属于一个范畴,写法也不一样,一篇有一篇的特点。如小说《绿翘之死》写唐代女诗人鱼玄机由猜疑而嫉妒,以致把天真无邪的女童绿翘处死,心理描述精细入微;又如《旅人芭蕉》写日本俳谐诗人松尾芭蕉摒弃俗缘,遵守行脚戒条,在大自然中修业,可是路上遇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因而想起十年前的一段恋情,全篇文笔潇洒,洋溢着诗情画意。别开生面的是一篇标题《混合物的写生》的小说,写湖南农民运动过后,在一个地主家庭里聚集着一小撮男女老少,他们的言谈动作,各自表露出自己的身分。作者把这些人叫作“混合物”,他像画家一样勾画着他们的嘴脸。蔡仪同志后来专心研究文学、美学理论,不以作家见称,但是我认为,这几篇小说若列入三十年代著名的小说选中,也毫无逊色。
1937年,蔡仪同志回国从事抗日救亡工作,他大部分时间在重庆,我在昆明,只是间或从杨晦的信中得知他的一些情况。我们重新相晤,则是他回到北京参加文学研究所工作以后。1961年,中宣部、教育部组织教学和研究人员编写高等院校文科教材。号召大家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强调教材要有三性,即科学性、知识性、稳定性。蔡仪同志担任“文学概论”主编,组成老中青三结合的编写小组。蔡仪同志不辞劳苦,克服了许多矛盾和困难,才完成一部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文学概论》,供高等院校教学使用。
我和蔡仪同志从相识到现在已有66年,共同工作的时间不多,仅就以上提到的两段回忆来看,他是无论做什么工作都一丝不苟,事事认真,待人诚恳。近二十年,我和蔡仪同住在一个宿舍区,交往的次数多了一些,我们彼此关心,互相尊重,见面时常常谈些心里的话。但由于我对于美学是外行,却很少谈到他专心致力的美学研究。
            1992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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