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老年人 [复制链接]

第7版(国际)
专栏：域外散记

　　德国的老年人
朱维毅
很难用一两句话来概括德国老年人的生活状况，也很难用一两个事例来评说他们的晚年是幸福还是悲凉。
这里的老人大多经历过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战争。战火毁掉了无数德国家庭，也造成了一大批迄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老年妇女。在一个老太太家里，桌上端放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年轻军人的照片。七十多岁的主人轻抚着它对我说：“这是我丈夫。出战苏联后再也没回来。战后他被列入失踪名单。但我一直不相信他会死去。”老人没有子女，靠着一点养老金度日。她每日必做的三件事是，牵着小狗去绿地晨游独步，去教堂祷告，晚上静坐在电视机前似睡非睡地一直守到最后一个节目结束。老人的幸运之处在于，那无望而执著的对亲人的等待给予了她生存下去的希冀。和她相比，住在我家楼上的老太太就凄惨多了。她的丈夫已先她而去，无子无女，自己重疾在身，已走不出门槛一步。早上，社会福利部门来一位女士帮她简单收拾一下房间，在桌上留下两块面包和一瓶饮料，那就是老人一天的饮食。一年前我每天凌晨四时都可以清楚地听见她在楼上缓缓挪动着去浴室的响动，而现在却再也听不见了，因为她已经无力再支撑着走过几米的距离。她极珍视独居一室的自由天地，坚持不去老人院，就这样一天天地等待死神的临近。
有子女的老人们境况稍好些，孩子们会经常去看望他们。战前的德国也曾有过许多三世同堂的大家庭以及儿女与老人朝夕相伴的习俗。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和观念的变化，这种现象目前已近乎绝迹。很多德国老人甘愿独处，以求得一份清静悠闲。有一次，一位七十八岁的老太太打电话邀我去看她一九九一年在北京旅游拍的照片。老太太鹤发童颜，可以想见年轻时一定漂亮逼人。第二次大战时她在军队服役，战争结束后，在捷克境内的战俘营里熬过几年。她的丈夫是个军官，在战争中阵亡了。她回到德国后又一次结婚，老伴前几年已去世。看见她一人独守着一座空荡静谧的小楼，我不禁对她身世的坎坷和晚年的寂寞深表同情，问她为什么会同意女儿一家搬走。不想老人朗声大笑：“为什么不呢？这样他们和我都轻松些。不但同意他们走，我还真不太高兴他们总来我这儿。他们一来，我就必须给他们做饭，收拾房间。我干了一辈子了，够了。我一人在这儿，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出门去找邻居聊天，也不用惦记着给谁留饭，多自在！”说完又指着相册给我这个北京人喋喋不休地介绍故宫和十三陵的历史。
时代的发展和观念的更新在偏重于怀旧的老人与追求标新立异的青年人中间渐生出一条深深的鸿沟。一位老人不无怨气地对我说过：“是我们用一双手把德国从一片废墟建成今天这个样子。当时我们一天才挣几个马克，却没有丝毫怨言。现在的年轻人想吃好，想玩好，就是不愿吃苦受累，要是靠他们，德国走不到今天！”这种思想和感情上的隔膜在客观上也造成了老年人的离群索居。
德国有很多思想开明、为人热情的老年人，他们谙熟政治时事，思维尖锐敏捷。一九九○年十月德国统一时，一位老人忧心忡忡地向我谈起统一后可能引发经济衰退和排外风潮，使我至今钦佩不已。因为当时的政治家们都很少能作出如此深刻准确的预见。谈到德国老人的善良热忱，许多中国留学生都能举出生动的事例。
当现代社会已能为老人们提供电视、音响、录像等多种消遣娱乐的可能性之后，他们却仍然不愿放弃每天清晨打开窗户、双臂垫在一个枕头上凭窗眺望的旧习。每当我接触到那混浊而平静、似乎要看透历史和未来的目光时，每当我遇到踽踽而行的孤身老人时，每当我在超级市场内看到那些衣冠楚楚却久久徘徊在商品架前下不了决心取下货物的年老的顾客时，我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曾经是创造历史的一代人，德国的命运曾与他们息息相关。在饱经世事沧桑之后，他们已自觉或不自觉地游离到这五光十色的社会之外，已经逐渐开始被人们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