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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肚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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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admin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0 发表于: 1953-07-26
第6版()
专栏:战士作品

郭大肚子
崔八娃
周围几十里路,提起郭大肚子,人们便恨出油来。老远望去,灰楚楚的一片瓦房就是他家。我不晓得他有多少田地,只听老人家常说:走天把半天莫想出人家的地边。他儿子在公上办事,兄弟当保队副,有钱有势谁敢惹他。
“人没死把心给烂了。”郭大肚子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他穿着那件油脂麻花的褂子,两手抱着肚子,装扮个可怜相,在人群里混过来混过去。要赶上青黄不接,或是有些事求到他跟前,他马上脚一跺,眉一皱:“哎,为啥不早说呢?用啥东西只要咱有,尽管吭气嘛!”倒把你埋怨一顿。其实,用了他的东西,就算倒了霉啦,铁算盘一拨拉,大加五,荞麦棱子利——分毫不得脱。哼!周围的佃户谁不是叫他这么拨拉干的!
有一回,大年头上还不起他的账,爹找他去说情。他歪倒床上嘶—嘶嘶地正烧大烟。拧起脖子喝了口茶,眯?着眼半天没言传。忽然他一团坐起来笑眯眯地说:“嘻嘻,这没啥,你请坐一下!”说着把袖一甩溜出去了。再不见面。停会儿狗腿子进来了,二话没说,逼着要账。末后把我家那一亩坟地给了他算完。郭大肚子就是这么个杀人不见血,冰糖嘴刀子心的家伙。
有一年六月间他修盖房子,门前的“唐将班子”他不雇,到远方找来两班匠人。我们都有些摸不透,他又要捣啥鬼呀?
正是三伏天,日头贴到背上晒。蹲到树凉里都止不住地淌汗。上百匠人顶着日头,把脊梁晒得紫红紫红地给他干活。郭大肚子穿着半截绸褂褂,裤子结到肚脐下,手里摇着蒲扇,东边瞅瞅,西边望望。“咯吱”一声躺到葡萄架底下藤椅上对匠人说:“这是包活路,鼓劲干嘛!一天干完也拿那么多钱!”背地里却给这个班子几包纸烟,那个班子几包纸烟。他说:“快拿起!快拿起!”生怕别人看见似的。“虽说是个包活路,我看你们这班人干得真有劲,又快又好。”用手捻着他那两根干黄干黄的茅草胡子说:“我这人就是喜欢干脆,痛快。我是最好朋友的人哪!日子长了你们就会知道。哈哈!…”这些匠人没好久和我们混得挺熟,也都知道他兄弟当保队副,他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坏蛋。说也怪,这两班匠人和神仙一样,搬砖的,合泥的,两个多月的活路,个半月就搞起了。完工的那一天,郭大肚子特别高兴,两眼笑成一条线,里里外外忙的不得闲;手里提把酒壶,嘴里不停地说:“哎呀!你们真能干呀!这回可叫你们把钱挣扎啦!”
匠人们互相望望,举起酒杯看着新盖的房子,也嘻嘻哈哈地笑了。
才撂下饭碗,天就变了。一道闪,一阵雷。没多会瓢泼似的大雨下起来了。东一阵,西一阵,南一阵,北一阵。风搅着雨,雨随着风,撒包谷一样唰啦唰啦响得怕人。大概有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外面狗咬得厉害。雨还是哗哗地落着,影影绰绰地听到郭大肚子院里吵吵嚷嚷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清早天晴了,我开门一看,咦,原来郭大肚子的院墙垮了一大道。我走到院巴坎上一望,见坎底下围了几个人,有陈茂永、王老五,他们咕咕哝哝地正说悄悄话。我穿好衣裳也凑过去,听说是昨天夜里出了事情,乡丁把郭大肚子家的匠人拉去两三个抵了壮丁。匠人们也把乡丁打坏了七八个。天明连影都不见,不知道那两班匠人那里去了。正说得带劲,陈茂永把嘴一?,人全散了。我一回头,噢,郭大肚子提着文明棍晃过来了。他气呼呼自言自语地说:“……一帮子混饭吃的。给我做这纸扎活路!哼!”一上院巴坎,他望到我们,一楞,朝着王老五说:“看,这是啥世道,随便抓起我的匠人来啦。乡长也得讲个理嘛!”翘起嘴巴望到我们。半天没人答理他。他屁股一掉,“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嘟哝哝地爬过梁子去了。王老五向陈茂永看了一眼,朝郭大肚子“呸”,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别他妈披着骆驼皮装象啦,你撅尾巴我就知道你屙啥屎,他妈伤天害理的事都叫你做绝了。盖房子想不出工钱,哼,还想倒打一耙,这还不是和他兄弟捣的鬼!你去骗鬼吧!”陈茂永把郭大肚子的院墙一指:“看,他这回把算盘也打错了,狗腿子乡丁也没吃了好果子……”“算啦,心里明白比啥都强;‘点上高粱不收荞麦’,咱们也该上坎啦。”说完人们都走了。
日子过的真快,过了有个把月,人们早不谈这回事了。这天我和爹在锄草,天刚黑回到家里,爹端了盆水在院巴坎上洗脚。猛的听到山梁上响了一枪,把我吓了一怔。我说:“怕是有人来抢郭大肚子吧?”爹一把堵住我的嘴:“可不敢胡说,叫别人听到又是不得了。”话刚收尾,“砰!砰!”又是两枪,震的石崖沙沙地响。以后啥都听不见了。停了有吸袋烟的工夫,后坎上像是陈茂永的声气在喊:“老崔!老崔!快来呀!郭大肚子家出了事啦!”爹把烟紧紧叭了两口往地下一磕,笑眯眯地说:“老实话,郭大肚子出了事啦!”站起来把烟袋朝腰里一插,“走!咱们去看看吧!走!”我跟爹就走到郭大肚子这边来了。
进院不见人,没点动静。到后院一股臭气扑鼻。正在纳闷,听陈茂永在西边喊:“老崔!快来!这里像有人哼哼。”我拿草把点了个亮,走到葡萄架底下一照,嘿,好家伙啊!桑树上吊着一个人,身上血糊淋淋,嘴里塞着一堆棉花,哼哼唧唧地。把亮举高一看,遍地是粪,没插脚的地方。末后照着他明铮铮的脑壳,我明白是郭大肚子。陈茂永慢吞吞地,走过去把他解下来。他像才杀的猪一样软瘫在地上。
“嘘——”长出了口气。爹问他:“这是怎么搞的嘛?”停了半天,郭大肚子才把他那肉头摆了两摆,哭丧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我只当是拉丁的,走到院巴……坎上,我问了一声,他们说……是‘班上的’,前面两个人有些面熟……话没说完,扑上来……堵住我的嘴,按倒就打……哎唷……”王老五在东墙根又嚷了:“喂,他家人在这里,都躲在红薯窖里了。”他老婆爬出红薯窖,甩掉孩子,“格登格登”就朝屋里跑。嘴里干叫:“我的天哪!这叫我怎么过呀!我的钱这下可完啦!”郭大肚子“卟”的一口吐出嘴里的白沫,颤颤抖抖地欠起身子骂道:“你……钱……你个臊婆娘……钱是你爹!我被打得……哎唷—我该死—哎唷—”身子一挺又倒下了。他老婆好像没听见一样,还是往屋里跑,点了灯一照,箱子柜子,原封未动,衣服钱物一件没少,就是两支枪不见了。他老婆这才把心放了一半,抽抽噎噎地走过来,一边擦郭大肚子身上的粪一边嘟哝着:“唉,我们祖上哪一辈造下了孽?我们从来没得罪过人哪!”“就是嘛!你们得罪过谁呢!谁不知道你们是最好朋友的人哪!”王老五两手在胸前一操,嘴皮绷得紧紧的,斜楞着眼瞅着郭大肚子。王老五这一说,可把大家逗得蹩不住要笑,只听得陈茂永“卟嗤”一声,我们就走开了。
走了多远大家才放声笑起来。我爹说:“今个是‘孟姜女配刘海——有哭有笑’。”陈茂永把王老五一拍:“老五!你真会看碴口,把他老底子都挖出来了,他那一壶不开你掂这一壶。”王老五头一摆,扯起嗓子:“那是好的,我还没说——”他摇头晃脑抱起肚子,叉开八字脚:“‘我这人心里就是喜欢干脆,痛快’。”说得大伙又笑起来了。“喂!”陈茂永一手拉住我爹,一手扯住王老五悄悄地说:“伙计!你没听见他说:有两个人他挺面熟,是不是被抓的那班匠人又回来了呢?”我爹说:“或许是。要是的话,就是被抓的那几个匠人带枪跑回来了,要不哪里来的枪呢?”王老五没等说完,插进来:“屁—他妈的‘一摊狗屎臭三村’,周围几十里路谁没受过他的害!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不要说匠人,连我都想剥他的皮!”陈茂永把脖子一摸:“对,冤有头,债有主,今个光揍他一顿,泼他身屎倒便宜了他!”我爹说:“便宜了他?东方不亮,西方亮,老母猪到老少不了一刀敲!”逗得大伙又是一场大笑。边说边走,走到三岔路大伙就分手了。我们回到家大概有半夜,二十头的月亮有树梢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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