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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 1997-10-31 00:00

“花儿”开在天地间

第12版(副刊)
专栏:

  “花儿”开在天地间
赵丽宏
“花儿”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刀儿拿来头割下,
不死还是这个唱法。
这是一首西北“花儿”的歌词。悠扬跌宕的旋律,高亢激越而略带伤感的意韵,无论歌词还是曲调,都能紧紧揪住听者的心。在甘肃临夏地区,山民们放开喉咙在山野中高歌时,四野应和,群山共鸣,天地间激荡着一片不屈不挠的心声。在民歌中出现这样的歌词,想必曾有过不准老百姓唱歌的时代,这是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声音。劳动者心中的歌唱,有谁能阻挡呢?第一次为我唱这首“花儿”的,是年轻的东乡族自治县县长马如麒。马县长戴着眼镜,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像个书生,然而高原的阳光将他的脸膛儿晒成紫红色,这是城里的书生永远也不可能有的粗犷健康之色。马县长并没有生就歌星的嗓子,但这不妨碍他用歌声倾吐心中的激情。他唱的这首“花儿”,使我全身心都受到震荡,我相信,任何人听到他唱这样的“花儿”,都会难以忘怀。这歌声,使我对东乡族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能唱出这样的歌声的民族,是怎样一个民族?他们生活的环境,一定和他们唱的“花儿”一样,会叫人流连忘返。
是回荡在天地间的“花儿”把我引向东乡人的故乡。我在一位甘肃友人的陪同下,从临夏市乘吉普车去东乡族自治县。汽车在曲折的山路上盘旋而上,沿途的景色使我吃惊。扑面而来的,是干裂的黄土,绿色在这里变得非常吝啬。我在汽车上远眺东乡人的家园,只见那一道高峻的山梁横在天边,山梁上到处裸露着干涩的黄土,那是黄土高原特有的色彩。被烈日和大风烘烤了千百年,这黄土山梁中的水分似乎已经蒸发殆尽。有人说,东乡族是“生活在地球裸露的肋骨上”。用“地球裸露的肋骨”来形容东乡县的地貌,非常形象。这样贫瘠的土地,东乡人如何赖以生存?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东乡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六七个世纪,他们就像在荒山上扎根的树林,在贫瘠的土地上顽强地成长繁衍着,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从这块土地上赶走。我发现,在干裂的山地上,也有斑驳的绿色,东乡人奇迹般地在水贵如油的黄土地上种植庄稼,放牧羊群,建设村镇。毫无疑问,一个在荒山上扎根定居的民族,必定是一个坚忍顽强的民族。东乡族的历史,非常有意思,他们的祖先,大多是撒尔塔人。十二、十三世纪,中亚一带信仰伊斯兰教的人,被统称为撒尔塔人。据《蒙古秘史》载,十三世纪初,成吉思汗“征撒尔塔兀勒凡七年”,大量的撒尔塔人被“签发”东迁,部分屯戍河州东乡,这些军人后来被元世祖下令由军户变为民户,遂在东乡定居下来。他们和当地的回族、汉族和少量的蒙古族逐渐融和成一个新的民族。直到现在,在一部分东乡人的眉宇之间,仍能看到他们祖先的影子。在公路边,我见到几个东乡族的老人,他们留着大胡子,长着高鼻梁,凹眼窝,蓝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沉着柔和的目光。被这样的目光凝视着,我的思绪似乎飞回到遥远的古代,眼前仿佛出现了车马人群在山道上艰难跋涉的景象。今天,还有谁能描绘当年大迁徙的景象呢?一个来自远方的民族,竟能在这片贫瘠的山地上扎下根,并且世代相继,繁衍壮大,生生不息地绽开出绚烂的生命之花,这实在令人惊叹。在他们放声高歌的“花儿”中,我能依稀探寻到他们精神的家园和生命的轨迹。
东乡族自治县的县城坐落在高高的锁南坝山的山脊上。这座山,是全国地理坐标的中心点。县城的楼房依山而建,一条小街随山脊腾挪起伏,两边的房屋也显得曲折错落,非同一般。县政府在临街的一片狭长坡地上,狭长的院子里只见几排简陋的土平房,看不到一幢楼房。和很多沿海地区县政府办公楼相比,这样的县政府只能用“寒酸”两个字来形容。然而坐在县长办公室里的马如麒却坦然而自信。他一边热情地为我沏茶,一边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着东乡族的风土人情。他并不讳言东乡县的贫瘠和穷困,但他坚信未来,“将来,我们这里一定会摆脱贫困和落后!”我问他如何才能摆脱贫穷和落后,他略一思索,答道:“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头一件要紧的事情,是要抓好教育。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不会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他很具体地谈了县政府关于投资办学、发展教育的很多打算,看来,他的想法不是纸上谈兵。他也谈了如何发展农业和副业,兴办工业的计划,最后的话题,落到了如何改变东乡山区干旱少水的自然面貌。
“快了,用不了多久,水就会流到我们山上来。”他微笑着,目光眺望着窗外,似乎看到了清泉在荒山上涌动。然而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如同梦呓,地上的水怎么可能流到山上来?
“这是真的!”他的脸上漾动着兴奋的光芒,“东乡人梦里想的事情,就要变成现实了。有一条空中水渠,正在飞越太子山,架到我们东乡的山梁上来。”
马如麒讲的不是神话,而是真实的故事。为了改善东乡的自然条件,国家投资二亿元人民币,正在修建一条长四十多公里的高山水渠,把太子山麓的水引向东乡,清凉的泉水即将从天而降,浇湿干裂了千万年的黄土高坡。这样一条空中渠道,是怎样一个规模巨大的工程?我无法想象。然而这条渠道将给东乡人带来什么,我却可以想见。有了水的滋润,土会变肥,山会变绿,花会盛开,鸟会唱歌,人心中愁云也会消散……
从县政府的院子里出来时,已经落日西沉。马县长把我们带到一位名叫马友德的东乡族老人家里。在这位东乡老人的家中,我感受到了东乡人的纯朴和热情。我们被当做尊贵的客人,坐在铺着羊毛花毯的炕头。马友德老人和他的五个儿子和一个孙子站在炕前,轮流为我们沏茶,送水果,端点心,上菜……主人们在忙碌,我们却坐在炕上又吃又喝,我感到不安,马县长笑着说,这是东乡人招待客人的规矩。马友德老人说,这个村子里,还是第一次来上海的客人,他们不能怠慢远方的朋友。这时,从窗外传来清真寺晚祷的钟声。
离开东乡县城时,已是深夜,马县长亲自送我们下山。东乡的山梁被夜色笼罩,汽车在山路上盘旋而下,什么也看不见,车灯像两把雪亮的剑,划破了山间的黑暗。风在山谷里回旋,也许是我的幻觉,风声中仿佛夹带着流水的声响,不知是山下黄河的涛声,还是正在沿着高山水渠汹涌而来的太子河水的喧哗……
在朦胧的风声和水声里,很清晰地传来了歌声,这是一个东乡人在山上唱“花儿”:
“远看黄河是一条线,
近看黄河是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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