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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世杰 1997-09-03 00:00

小凉山的“金苹果”

第11版(文学作品)
专栏:

  小凉山的“金苹果”
汤世杰
历史这东西挺怪,有时平淡得千百年无需记述,有时偶一回眸,却会从刚刚翻过的一页里发现它的辉煌。去年深秋时节,彝族青年作家吉霍旺甲给我带来一箱“红富士”,说是小凉山苹果。我不信,说十年前小凉山苹果就险些让我酸掉大牙。吉霍大笑:此苹果非彼苹果,不信你尝尝!一尝竟满口生香。今夏我去宁蒗,从云雾缭绕的小凉山腹地到如诗如画的泸沽湖边,漫山苹果树如翠玉红霞。未及深问细谈,我便听到了一个——
  “金苹果”的故事
1990年4月,中国科协在四川米易召开全国立体农业研讨会。云南宁蒗县委副书记何光明和丽江地区科协副主席陈葆林不请自到,吃住自己掏钱,边旁听学习边与云南省科协副主席雷吟天等一起,暗暗实施一个计划:请中国科协党组书记、副主席高镇宁会后光临小凉山。可无论是他们以泸沽湖风光照片发出的美丽诱惑,还是雷吟天有空就向高镇宁介绍彝寨风情、摩梭人原始习俗的反复游说,都没能让行程早已排满的高镇宁松口。苦思良久,那晚老雷他们再访高镇宁,何、陈二人则在房间焦急等候。不料听罢雷吟天对宁蒗科普工作一番介绍,高镇宁却欣然应允。次日消息传出,人问你们一个特困县,是想找高镇宁要钱呢还是要项目?何光明微笑道:我们盼的,是他能带来一个科技的“金苹果”……
不日,高镇宁一行驱车前往。他没想到,宁蒗县党政班子率一群盛装彝家少女,已在离县城几十公里的县界处恭候多时。县委书记阿苏大岭手举香醇的迎宾酒对高镇宁说,这是彝族礼节,您代表科学而来,请喝了这杯酒!世上真情最动人。高镇宁一饮而尽。宁蒗两天,听汇报作考察,他当即将宁蒗确定为中国科协联系点,并嘱宁蒗县搞个材料,作为中国科协申请成立“中国科协民族工作委员会”报告的附件。回京后,他又将宁蒗之行所见所闻向中央有关部门作了汇报。
1991年9月,宁蒗县人才办副主任和明芳赴京参加“依靠科学技术促进经济建设座谈会”,并作为五名代表之一向中央领导同志汇报。二十分钟,这位摩梭人的侃侃而谈让人们为之振奋,温家宝同志几次插话予以肯定,朱光亚同志与之亲切交谈问长问短;会餐时,和明芳从一张餐桌被请到另一张餐桌,犹如一颗“明星”……
八十年代初期,国际学术界对科技与经济二者关系有过一次大讨论,围绕“科学→技术→发展”和“发展→技术→科学”这两种发展路子争论不休,难分高下:多数人主张发展中国家走后一条路,通过科普促进社会发展,西方发达国家则力主前者。而几乎与那场大讨论同时,宁蒗则以他们的实践对那场争论做出了自己的回答。邀高镇宁到宁蒗自是希望由此引来科技的“金苹果”,却也让宁蒗从此融进了全国乃至全球依靠科技进步促进经济发展的时代大格局。言及此事,当年曾随高镇宁到过宁蒗的中国科协研究员周林说,宁蒗的科普兴县之路,对中国中西部乃至整个第三世界欠发达地区都有不可低估的意义,他们要找“金苹果”,可小凉山本身就是一枚“金苹果”。
  思索的“金苹果”
思索。思索。七十年代末的中国整个儿就是个思索者的形象。宁蒗人也不例外。莽莽小凉山,峻岭深壑,云笼雾锁。1957年民主改革前,这里彝族的奴隶制、坝区汉族的封建领主制、泸沽湖畔摩梭人的母系家庭和走婚制、金沙江边傈僳族的原始共耕制杂然并存,社会发育程度惊人地滞后。没有商品贸易,可买卖的除了奴隶就是鸦片。1958年,小凉山挣脱奴隶制枷锁一步跨进了“人民公社”,却仍未摆脱刀耕火种,一直靠救济度日。1978年全县人均财政收入仅八点五元,人均纯收入四十六元,是全国最穷的县之一。现任丽江地委副书记、地区人大主任的阿苏大岭回想说,彝族老百姓的日子,民主改革前是奴隶主安排,靠天吃饭,后来是生产队长安排,靠救济吃饭;再这么吃下去,这个民族就完了!
宁蒗县党政一班人苦苦思索着:基础设施太差,人的素质太低。小凉山穷就穷在没有知识文化,不懂科技和商品生产;增大基础设施投入非一日之功,调整产业结构、走科普兴县之路却力所能及。这个实事求是的结论,凝结着他们自身血泪经历的生命呐喊。回想当时急于杀出重围的迫切心情,他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往事。1953年阿苏大岭十二岁,听说县城来了解放军,约了几个伙伴跌跌撞撞就往县城跑,夜黑如漆,他眼前却一片光明。现任县委书记加觉阿三在十八岁参军前竟没穿过鞋,部队发的胶鞋穿不惯,干脆赤脚一双从宁蒗大步走到丽江,给他力量的是理想与憧憬。原县委书记、奴隶出身的何光明一度调任丽江地委副书记,人在高处,仍难忘怀落后的家乡,宁可回宁蒗当县委副书记——干什么不能为老百姓做事?他说。从死活想出去到拼命要回来,牵萦他们梦魂的都是故园乡亲。带血的思索激发出的惊人力量,促使他们果断抉择:治穷先治愚,智力开发与经济开发相结合,重塑小凉山。
说来有趣,为引进人才搞科技兴县,八十年代初宁蒗匆忙制定一些“优厚”政策后,派人往各地招聘却应者寥寥:凭这就想引进人才,真是笑话!他们在大吃一惊后反躬自问:看来给科技人才优厚待遇并非恩赐,必须出于对知识、科技人才的真心尊重。于是下血本重订政策:凡五十岁以下本科生只要愿来,可不要户口、档案、工资关系,工资提二级,安排农转非三人至四人和一人工作,给本县最好的住房……这一招厉害,当年引进专业人员一百多,其中本科生二十九人。一时舆论哗然,有说他们是乱干、蛮干的,邻州有领导打电话质问阿苏大岭挖墙脚的,本地也有人说那是“引进了女婿,亏待了儿子”的。阿苏不怕,他明白中央政策和县班子是支持他的。为抓好基础教育,他们加快步子,1988年与江苏海安县协议在宁蒗创办宁海中学,从校长到教师一次从海安引进五十余人,投资百万元,当年建校当年招生当年开学。对富裕地区这或许是小事,可宁蒗那时穷得连给干部发工资都难。几年后宁蒗县中考成绩连续五年在丽江地区名列第一,人们这才明白宁蒗的气魄是何其了得。
“引进”毕竟有限。为此宁蒗另有一招:凡有利于生产发展的技术、信息和研究成果,如薄膜覆盖、生物菌肥等,只要适用对路,就立即实验、消化,迅速推广。今年5月,当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洛夫与电脑“更深的蓝”在纽约进行人机大战时,宁蒗县科协的“电脑农业专家”系统正忙得不亦乐乎。这种集农业科学、技术专家知识及农民实际经验于一体的智能系统,能根据用户需要及时提供的条件,给出准确的数据以指导农业生产,达到“低耗高效”的目的。宁蒗1992年引进,次年投入使用,1996年便已累计示范玉米、水稻、苹果、烤烟四种作物七万余亩,总增产效益达五百七十九点四二万元,投入产出比高达一比十九点三一。而宁蒗能用这种高科技指导农业生产,除了县里决心大,还得力于云南省科协、省民委等上级部门和许多科技专家的支持、指导。他们最早使用的玉米、苹果两个专家系统,就是云南省科协工程师黄兴文、昆明工学院缪尔康教授等帮助编制的。而我看到的那套最新的“苹果专家系统”,则是云南省农科院研究员周汇自费编制并无偿赠送的。此前周汇与小凉山人仅一面之交,是小凉山人的有情有义,对科技人员的尊重和理解,对农业科技的渴求与热望打动了他,让他心甘情愿倾力相助。有人戏称宁蒗这种独特的引进为“情感引进”,不仅形象、确切,也意味深长。
“3358绿色农业工程”乃八十年代中期宁蒗为调整产业结构、大搞经济开发的首选之举:举全县之力,种三万亩花椒、三万亩梅子、五万亩苹果、八万亩牧草。如今此工程已全部完成。这些数字对地处高寒山区的彝乡贫困村寨格外有意义。海拔三千二百四十米的毛家乡山背后村阿余拉布一家五口,仅种牧草、绿肥就达二千亩,养大小牲畜一百五十余头,1995年收入二点五万元,去年火把节他家仅羊就卖了六十多头。对于宁蒗,“3358绿色农业工程”无异于一次革命,它摆脱了就粮食抓粮食的习惯思路,也没盲目追求“工业化”,而是脚踏实地地大搞“绿色革命”。作为宁蒗脱贫自救的最初演练,“3358工程”为全县的可持续发展奠定了良好基础,影响深远。即便那起初还只是一种政府行为,实际实施过程却对宁蒗农村的经济结构给了深层触动;不仅让农民看到了希望,也把分散的个体农户纳入了一种崭新的社会化生产。十年后的今天,遍布宁蒗农村的各种农村专业研究会已使宁蒗的农业产业化雏形初具,显示了贫困山区农村更为美好的前景。
如今的宁蒗,房子漂亮了,苹果甜了,猪肉自给了。回顾那段工作,阿苏大岭说那是他对自己工作最满意的时期,我们就是要带领群众搞经济建设,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这无疑是宁蒗县党政一班人的共同感悟。
  “金苹果”的滋味
县科协秘书长成国正当年也属“引进”之才。1984年他一腔热忱刚来宁蒗,眼前的景象让他生疑:这么落后的地方,发展得起来吗?彝人自古不种树,惯于砍树烧荒;木板篾巴房难挡风雨,三年两载就须重建;“头年吃火气,二年吃地气,三年吃力气”,然后搬家走人;此风沿袭几千年,彝人频频搬家几近习惯。彝族民间甚至有种树者绝后之说,送去的树苗被扔弃,化肥被抛撒。时任武装部长的加觉阿三有一次组织干部战士把树苗送到水草行政村,乡民却把树苗丢在羊圈上水沟里枯死、淹死,也把他气得要死。有人说,种那么多苹果咋个吃得完?苹果又不能当饭吃!
可成国正也看到县党政一班人对科协信任有加。他们认定,无论搞经济开发还是智力开发,宁蒗的群众都须臾难离科协。于是如今对小凉山“金苹果”的另一注解,便说那就是宁蒗科协的一班人,是他们用心智、汗水与热血浇灌培育出来的科技之果。
宁蒗县小,“科协”却大,且善于集中县内外科技人员的聪明才智。为确保科协的经费与编制,县委一班人下了狠心,初拟县科协、人才办与另一部门三家合署,由成国正领头,编制五十人。如此规模把成国正吓了一跳,认为虽属好意却举措欠妥,提出县科协与县人才办合署即可,精兵强将十人亦足。县委从善如流,有人有钱,成国正信心大增。全县乡级科协草创阶段,县里最好的车归科协使用;原县委副书记、科协主席何光明事必躬亲,亲手组建。至今,宁蒗县、乡科协主席都由县、乡党委书记兼任。对此阿苏大岭有说法:将来县科协主席理当是博士、院士,现在我们还得当仁不让。科协经费初定十万元,十年间增加到一百万元。1996年宁蒗县科协的实际费用达一百六十余万元,让许多年仅几万元甚至几千元的县科协惊叹不已。宁蒗县罗学军县长却说,对科普的投入回报最高,不管财政怎么困难,我们都要优先安排科协经费。如今,一部宁蒗县“科协法规”已草拟上报,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一思想夯实在宁蒗的土地上,规定宁蒗县党政干部任何时候都须将科技事业列为经济工作之首,一俟上级“人大”批准即可颁布实行。
县里如此倚重科协,成国正们还能说什么?干!可从哪里干起?有人一言以蔽之:启发人的欲望,教人们致富。“欲望”二字听来刺耳,可当初让成国正们头疼的,正是人们没有“欲望”。海拔三千三百三十米的牦牛坪行政村1985年全村纯收入十六万八千五百七十元,人均仅九十多元,一年中为丧葬、婚嫁、迷信活动、家事纠纷、请客送礼等就花去十万九千六百三十一元,占总收入七成,几乎把全年所得花光,谈何积累与建设?就连著有《欢笑的金沙江》的彝族老作家李乔,也对动辄壮鸡肥羊食饮铺张的彝族传统待客礼仪“克里木火”有过非议:热情可嘉,却耗费惊人。县科协十年举办的培训班林林总总,最先办的却是当家理财、建房定居培训班,让群众先学会过日子。随后的技术培训则围绕中心工作,干什么就培训什么,培训总人数达四十四点七万人次,等于把宁蒗全县二十一万人培训了两遍。至于每年的科普街、苹果节和大大小小的科技夜校,则为宁蒗山乡引发了阵阵文明风、滚滚科普潮。彝族农民依尔伙哈十年参加培训班五十六次,年均五次,从贷款五百元开始,养猪、养鱼、酿酒、种药,现已有固定资产六十七万元。如今他把儿媳安置到县城,让她照顾孙子读书,长大了也好当“科协”。
说起来,成国正们也并非三头六臂精力过人。初识成国正时我颇觉奇怪,此公面如重枣声若洪钟,即便两人对谈,他也声震八荒。是当过县团委书记做报告做惯了?错矣,原来是长期办培训班养成的习惯,脸色“红润”却是高血压作祟。县级科协做的是群众工作,走村串寨是常事,有事他们就立马出动。那天我正与他交谈,一个电话就勾了他的魂,说对不起我得去看看。原来,一片实施电脑农业管理的水稻示范区,插秧时竟不按规范进行。为此他生气,他骂人。那天下午再见到他时,他仍面有愠色。可他也常被农民的真情打动。在毛菇坪村搞培训,乡民们在台上放了三瓶酒,让他渴了就喝。讲完课也不放行,人们点燃篝火且歌且舞,一心让成国正分享他们的快乐。老成精疲力尽却不忍离去,挨到夜里11时才动身,到家已是凌晨二时,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他为宁蒗老百姓赶上了好年头高兴,也为此生尚未虚度而欣慰。那天老成领我去见毛家乡苹果专业研究会会长阿余以体,此人种苹果十年,种成了苹果农民技师,多次率本乡几个种植能手到邻县传授技艺。说起他以“专家”身份在邻县由副县长陪同走村串寨、给县五大班子讲课时的热烈掌声,他感叹科技的威力:每次外出不仅为乡里赚回数万元,自己也收入一万多元……见成国正听得满脸堆笑,我想,谁能说小凉山的“金苹果”不就是眼前的阿余以体和成千上万个懂科技、有无限创造力的小凉山人呢?
分手那天,路经哨房村一家农户时我提议进去看看。主人阿西旺都前些年忙于外出打工挣钱,无心参加实用技术培训。不料他右脚伤残后再不能干活,四十五株苹果靠他不懂文化、技术的妻子照管也几无收成……成国正听了脸色严峻,像是在为工作中的不足沉思。其实那并非他个人的问题。一个时代之贻误,当然要用一个时代去弥补。如今,宁蒗年人均收入达三百六十五元,已有八万人脱贫,但毕竟还没摘掉贫困帽子,路还长。科普事业要臻于完美,也有待时日。何况,人们说不定能从阿西旺都的经历中得到些反面的启示和教训呢?
车动了。回望处峰岭苍苍云路迢迢,寻求“金苹果”的小凉山正为重写历史大步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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