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
1999-07-31 00:00 |
聆听水声
第7版(文学作品) 专栏:
聆听水声 耿林莽 水声——流水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呢? 诗人、文人、知识分子们对水似乎都有些好感。孔夫子便曾用“智者乐水”四个字做过概括,对着水,他还发出过“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这位睿智的老人,想必也是水声的知音吧! 水声,其实也并不是凡水皆有声的。喑哑之水,一潭死水,像闻一多《死水》诗中诅咒过的污水臭水,而今成为环境污染一大公害的工业废水,多是默默无声的。唯有纯洁的水,清亮的水,幽雅宁馨的水,活着的水,流动的水才发出声来,音乐般动听。流水不腐,流水有声,水声是水的生命力跃动的象征,沉默则是水趋向死亡的不祥之兆。 水声对于我的第一次诱引是在南方的农村。夏日夜晚,戽水的水车在河边踏响了,水被抽上岸,沿着沟渠蛇一样蜿蜒着流向稻田,夜暗中闪闪地亮着的银色,是月光,水波,还是秧苗那浅嫩的芽呢?哗然的水声有着歌唱的格调,充满前仆后继跃奔而去的慷慨。土地和稻秧,兴奋地吮吸着,仿佛听到她们迫不及待地啜饮时的律动。 以后便是在一条长河中了。聆听水声的最佳时机在深夜,在一艘古老的、幽幽亮着小风灯的夜行舟中。两岸灯火明明灭灭,昏茫的田野与村庄在动荡中退去,听得见河水拍岸的声响,听得见水从船板下流过去的细碎的呢喃。船夫拨动桨橹,不时哼出一串低沉的“喊号”,这时,水声便有点凄凉的况味了。也许,这次夜行船上水声对我心灵的击打留下的烙印太深,以致多年后在异乡一条小河中划舟时,还吟出了这样的诗句: 听那河水拍岸的声响, 简直就是我的故乡。 水与水不同,船和船两样。那一年远行巴蜀,顺江流而下,过三峡越荆楚,坐在现代化的大轮船上,激流涌浪一阵阵向船上抛来,泼湿了甲板,溅在伫立船头的我的头发上,感到衣单不胜寒,却又不肯离去,任江风劲拂,排浪喷打。这时候,我听到的水声是激荡的,愤怒的,充满生命活力和昂扬的意气。雄奇,惊险,壮阔。这才是大江东去,这才是大浪淘沙的气势。水声的力度和奔放感,远非家乡小河的潺潺所能比拟的了。 在山泉水清。山泉的清澈和明亮,使水声染上了出世的幽深气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的诗将山泉水的“仙风道骨”写绝了。深山幽谷的宁静,白石青松的冷寂,穿行于曲折峡谷间的涧水之忽隐忽现,构成一种神秘与阴柔的美感。那一年我去到一处叫“迷魂涧”的地方,峰峦锯齿般参差,淡淡的雾霭隐约浮动,忽听得淙淙的声音传来,便有涧水从石缝间流出,走着走着,又似银色的箭似的消失,声音还留在耳边。走了一段,忽又冒了出来,捉迷藏似的调皮。及至深夜,那水声更清晰响亮了,一轮冷月临照,满山绿树生风,便觉彻骨的森凉,骤生出世的空灵之感。 在电梯上下的高层建筑居住,在白天也打开灯挤在密不通风的写字间里上班的都市人,想要听一听水声是相当地难了。有些人,譬如问“流水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忙人们,自然是不在乎的,我却常有对于水的怀旧感,或称“水的乡愁”之念。前几天,忽从晚报上看到一条新闻,说是有位美国商人名叫澳克的,周游了世界,用立体声录音机录下了千百条小溪流、小瀑布和小河的“潺潺水声”,准备“高价出售”,专供人们欣赏流水之声云云。这也许算一条好消息吧,它给予我的却是忧虑多于喜悦。看来,科技含量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比重愈来愈大,人造物取代自然物的速度在加快,而市场之手,商业的无孔不入的利润网络愈织愈密,这是现代社会发展难以回避的现实。一想到人们也许不得不以高价从录音中聆听小河的“潺潺水声”,不免有一点尴尬之感。为了减缓或改变人类与大自然的疏离之苦,为了减缓或改变生态环境被污染、恶化的困境,能否找到不依赖录音而能常置身于美好的自然,聆听水声的悠悠?也许,该是我们应该努力探求、争取与获致的,这大概不能算是一种现代人的桃源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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