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万里路

第8版(大地·作品)
专栏：世说心语

　　家书万里路
刘汉俊
这些年走南闯北，行囊如筛网，滤掉了许多，唯有家书不敢舍弃。可终于有一天，我发现这绵绵家书忽然被电波冲断了，不免怅然若失。
　　家，是人落尘世的第一道驿站，舟行长河的第一座码头。古往今来，征夫远足，游子浪迹，同胞异处，骨肉分离，关山远隔，天各一方，家是不同的梦里同样的主题。除生于青垄，没于山野，足不出户的耕夫浣妇之外，离家的人儿少不了以口信家书传情。字斟句酌，情长纸短，悲欢离合，笔底风云，传达着人心深处的信息。柳毅传书，洞庭湖的龙王知道了远嫁异乡的女儿悲惨的遭遇和绵绵的思念；“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是千百年来人们对家书的点评经典；“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口信捎去壮士枭雄几多柔情；鲁迅、许广平的《两地书》让人感受志同道合者的崇高与相互关爱；“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台湾诗人余光中一句哀婉动情的吟唱，令多少游魂饮泪思归！仁父慈母，怨妇娇儿，在邮路这端青了又黄、谢了又绿的相思树下望穿秋水，翘盼那鸿雁的归期。
　　斯人如豆，家书是磨。岁月的重荷与沟坎，挤压打磨着芸芸众生的灵魂和肉体。你我都是一粒豆，豆变浆，要经过磨，而家训家教则是人生的第一轮磨，也是永恒的磨。傅雷家书情真意切语重心长，道尽处世为人、做事从艺的真谛和要津。
　　家书是心对心的呼唤，无需千评万点，自然少了许多虚词诳语，心随笔走，笔随心游，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全是心灵的独白。家书是两颗赤裸的心毫无掩饰的交流，是民间真情的自然流淌，是社会生活的真实留存。无论显赫尊贵，无论寂寥落寞，只要你端坐砚前一展短笺，心态就平静如止水，朴素平缓地淌着。悲喜忧乐得失益损，真真切切，既不自欺，亦不欺人。我们可能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经意间信手翻出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一封笔迹熟悉或不熟悉的信封，你肯定有一种急切切地打开来读的感觉，这种心与心重新对接的感觉，倏忽间让你沉浸于往事的烟云，勾连出许多锈迹斑斑的人和事。家书浩帙，不是史记胜似史记，是浩浩汤汤的中国文化长河里一支两岸葱茏的源流！
　　情感如河，家书是船。如果穿越时空隧道和岁月风云，把上下五千年贵贱百家姓的家书汇聚起来，那便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情感长河啊。那一叶叶泪水泊起的风帆，满挂惦念，满挂酸楚，满挂希望，就这样寻着凄迷的不知所终的航路出发了，滔滔情河，征帆片片，该是多么的壮观与凄美！邮路险恶，命运多舛，从这方港湾到那座码头，迢遥万水，飞渡千山，辗转多时，不知多少家书会被凝成一滴滴清泪，最后被尘世的硝烟烈焰蒸干！等到终于某一天某封信恰逢其主，却早已时过境迁斗转星移，等候他的只有静山默土之间老父老母那一圆青冢的满目萋草了。
　　家书一旦被赋予信念的支撑，便有了坚韧的生命力和蓬勃的扩张力。几年前，我在一个车辚辚马萧萧的嘈杂小镇独行，见到一溜酒肆客栈马厩的尽头，孤零零地搁着一方木桌，破藤椅上坐着的一位显然是落魄书生，桌上摊了纸笔，前端垂一布帘，上书“代写家信”。他就那么闭目端坐，执信这南来北往的匆匆过客中总有他的雇主。我惊诧于书生的创意，惊诧于他的独守，更惊诧于他笃信在熙攘纷繁浮躁的尘世间肯定需要他这份援手。
　　最让人衷肠寸断的，是寄给天堂的心书。陶斯亮《一封终于发出的信》字字血泪，句句悲泣，是生者对亡者的哀思，更是良心的呼唤和正义的呐喊。最悲壮的，莫过于将亡者留给人世的遗书，对人生的眷念，对人世的体悟，对未竟事业的希望，都将在生命的倒计时里做最后的盘点、浓缩和寄予，从此天上人间，音讯杳茫。革命志士陈觉就义前四天，遗书爱妻赵云霄“我的遗志自有未死的同志来完成，大丈夫不成功便成仁，死又何憾。”五个月之后，赵云霄又慷慨赴难，牺牲前两天，她肝肠寸断地留书襁褓中的孩子：“小宝贝，我很明白地告诉你，你父母是共产党员。……我不能抚育你长大，希望你长大好好读书。”舍小我保大家，弃小家为国家，其心赤诚，日月可鉴。捧读此书，不动容者非男儿！生是暂时的而死亡是永恒的，躯体是暂时的而精神是长存的！
　　方寸家书，收千年烟云，藏万里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