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中国的诗

第5版()
专栏：伊拉克通讯

献给中国的诗
杨朔
1955年10月1日，伊拉克还处在雨横风狂的暗夜里，这时在荒沙野漠的一座监狱里，有个人倚着铁窗，借着星光，偷偷写着一首诗，献给遥远遥远的中国。他从来也没到过中国，却把中国当做完美的理想，醒着睡着，都在梦想着。诗写好后，他悄悄念了几遍，又怕人看见，便藏在监狱最黑暗的角落里。可是啊，难道监狱能封锁住一个人的灵魂么？
终于来了1958年7月的革命。革命后不久，我到巴格达去。有一天晚间，一位叫沙泰的律师请我去吃“莫丝古”。原说是小小的野餐，不想来了许多人，聚集在底格里斯河边的一座椰枣园里，有纺织工人，有妇女，有学生，还有第一个把毛主席的著作“论联合政府”等译成阿拉伯文的教授。不少人新从狱里出来，脸色兴奋得发红，争着说他们对中国的梦想，对中国的爱。接着便吃“莫丝古”。这是种风味十足的特菜，把新从河里捉到的“科丹”鱼剖成两半，烤好，整条整条端到桌子上。大家便站在四围动手抓着吃。椰枣正在大熟，有人上树摘下几挂来，一尝，甜得很，怪不得又叫伊拉克巧克力。我询问烤鱼的方法，沙泰领我走出园子，一看，河岸上插着些棍子，上头挂着劈开的鲜鱼。一个老人蹲在上风头，点着椰枣树的大叶子，正在慢慢熏烤。
沙泰问我道：“你喜欢今晚上的聚会么？”
我说：“简直像一首诗。”
沙泰笑道：“是一首献给中国的诗。”
沙泰是个十分热情的朋友。后来又领我到律师俱乐部去。好些人露天坐在青草地上，喝着芒果汁等歇凉。有人向沙泰打招呼，沙泰带我走近一张桌子，介绍给我许多朋友，最后指着一个老人说：“认识认识吧，这是我们一位很著名的诗人。”
老诗人叫巴海尔·乌龙，胡子点满清霜，脸色有些憔悴，也透着严峻，模样儿将近六十岁。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默默地直盯着我，眼睛闪着火一般的热情。
沙泰又对我说：“他不但是位诗人，还是个战士呢。前后坐了三十一年牢，不久以前才放出来。”
我一听，从心里尊重这样一位诗人，自然想知道他的历史。巴海尔·乌龙却是个深沉寡言的人，你问一句，他顶多答两三句，答完话，便用火热的眼睛直望着我。笑都不笑。倒是另外几位朋友带着赞美的口气，谈了谈他的身世。原来乌龙是伊拉克南部纳吉耶堡人，从1920年起，看见内外敌人那种残暴骄横，人民所受的磨难痛苦，他那颗纯钢的心便铮铮响起来。诗人虔诚地相信宗教，可不相信命运，他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于是他写诗抨击当时的反动政治，投身到斗争里去，因而一再被捕，一再坐牢。牢狱的生活是苦的，但是对于一颗纯钢的心，牢狱又是炼狱，倒能把心烧炼得更加纯正，更加刚强。他的一生充满风险，整整有三十一年在监狱里，从来都不低头。可是，三十一年并不是很短的日子啊。在这漫漫的岁月里，他的头发白了，人也老了，青春悄悄地消逝了。有时想起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女，心里便会暗暗叫道：“亲爱的啊！难道我不爱你们么？我更爱的却是自由。”他就为自由而献出自己的青春，直到革命胜利的这一天。
旁人在谈论他时，乌龙只是挺严肃地坐着，不动声色。忽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白银飞鸽，塞给我说：“请拿着吧，我终生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又像叹息似的加上一句：“到底看见了中国人啊。”
我更想得到的却是他的诗。诗人手边没有，便约好明天再见。第二天，由一位工人领袖陪着他，我们在一个律师的事务所里又见了面。他交给我一叠诗稿，头一页上写着个触眼的标题：“中国”。
乌龙低声说：“这就是我两三年前在狱里写的，特意献给中国的诗。”
也正是这首诗，曾经藏在监狱最黑暗的角落里，不见天日，窒闷得发不出声。而今天，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竟而有幸第一个读到它。每个字都是一团火焰，每个句子都燃烧着火焰般的感情。应该让全中国人民都听听诗人的声音吧。请看，这是多么热烈的句子：
……曾经一时可怜不幸的中国，而今竟成为中国人民美好的家园。劳动人民的脸，好似太阳，但这太阳却永不落山。……那种生活，能使将死的老人像青年一样起而歌舞；那种欢乐，能挟着青春与爱情而飞舞，使玫瑰花一般的人儿鼓舞欢呼。再请看，这又是多么纯真的感情：
毛泽东的祖国啊！请接受我们景仰而钦佩的敬礼吧！
骑着相思的神鹰，飞渡沙漠，来到你的面前，
用字母把我们心头上的爱慕和友谊编织出来……
我读着这首诗，十分新鲜，可又觉得好像从前早就读过。不错，我是读过。当这首诗还压在监狱的石头底下，我就从伊拉克革命人民发出的喊声里，读到过它。昨儿夜晚，当我站在椰枣树下吃“莫丝古”前，从各色人物的谈话中，我不是又读过它？这是诗人的声音，也是整个伊拉克人民的声音啊。从诗里，看得出诗人知道许多中国的情况。那时候敌人的统治极严，诗人又在牢狱里，从哪儿听到这样多消息呢？
陪着乌龙同来的那位工人领袖笑道：“真理就像空气。监牢的门挡不住空气，就不能阻止从中国来的真理传进监牢里去。我跟巴海尔·乌龙一起坐过牢，当时我们最爱唱的是这样几句歌：
中国就是我们的启示
向她的儿子学习
沿着她的脚踪迈步一唱，生活就现出光明，信仰就更坚定。”
我接着他的话说：“老诗人也就写出那样朝气勃勃的诗句。”
那位工人领袖笑着问道：“你看老诗人究竟有多大年纪？”
我顾到礼貌，故意少说：“该有五十多岁吧？”
对方笑起来说：“难道不像六十岁么？其实他才四十九呢。”
巴海尔·乌龙这时微微一笑说；“你也错了，朋友。其实我才生下来，像伊拉克共和国一样年青呢。”
这倒是真的。你看，诗人不是正在用他青春火热的生命，尽情地歌唱自己的祖国，歌唱祖国人民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