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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 1959-08-18 00:00

月照东墙

第8版()
专栏:短篇作品选

  月照东墙
  浩然
尚大娘第三次出现在她家的大门口。
她撩起毛蓝布围裙,擦着沾满白面的双手,两眼直直地盯着村东头那条赶集道。天刚黑,月亮从尽东头那片松树林上露出半个脸来,把这条弯曲的小道照的模模糊糊,花花点点。村里和野外都变得那么安静,没有一点儿响声,也没有一个活动的影儿。站了许久许久,两条腿有些发酸了,她才靠在门框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家里三口人,女儿爱君参加青年突击队,前半个月就跟大队到北山里搞绿化去了;老头子尚友朋是个生产队长,留在队里搞春耕。这几天哪,他没黑夜没白日的忙,不到半夜跟他碰不到头。昨天傍黑,西街先余媳妇生孩子难产,公社的接生员们没了法术,急的来找队长。老头子丢下饭碗,绑上一副担架,就要往县医院里抬。当时,尚大娘很不高兴。心想,干了一天活,刚才还说腰疼;这么大岁数,再抬个人跑几十里地,受的住吗?于是就说:
“你呀,越来越不本分了。这是老娘们的事儿,你可掺杂什么?再说你还是个叔公辈哩,一点伦理都没有啦!”老头子说:“你呀,老脑筋。人命关天,他男人不在家,我当队长的不管谁管?”尚大娘更没好气:“去你的吧!队长是管生产的,还管人家养孩子?”老头子说:“队长什么都得管,关心大家的生活,才能管好生产。”尚大娘退一步:“就算该管,你就多派一个人嘛,为什么非要自个去?”“我不跟去看看可不放心!”老头子执意要去,尚大娘也没办法。万不该,他又要把留着买布给女儿做嫁装的钱拿走。这次,尚大娘可不能相让了,她按着柜不让拿:“这是我跟爱君的工资攒的,你凭什么拿走哇?”“住院要花钱哪!用了再还你。”“用钱社里有,干吗花私人的?”“嘿!分的真清楚,又不是白花你的!”尚大娘哪有老头子的劲大,被老头子一把推开,掀开柜子拿走了。更万不该,他临走又抱去家里的花被子。“你干吗往外抱我的被子?”“夜里路上冷,不盖厚点儿要着凉!”“我不管着凉不着凉,做月子的人用东西有妨碍,我嫌背幸!”老队长不想跟她纠缠,抱着被子就走。尚大娘把被子往怀里一搂,死不松手。这一下把老队长的火气攻上来了,气冲冲使劲一夺,夺过被子跨开大步出了门,走到街上,把被子往产妇身上一盖,噎嗬一声,抬起担架就走。尚大娘追到村口才停下来。最后还掉了几颗伤心的眼泪。
回到家里,这一夜她也没有睡安生。今天早起来,她到保管股挑棉籽儿,一边做活,心里还不停地嘀咕。
在村里,她是个有名的小性儿女人。单干那会儿,村里人谁也不愿沾她。你就是借她的盆子用用,她也想沾几颗米粒回来。街上过往的小买卖人更知道她:她花一分钱,总要设法买回两分钱的东西。过去那会儿,老头子是个筢子,她是个匣子,夫妇俩拧着劲儿过日子。自从加入农业社,老头子当了社员代表,就慢慢的跟她不是一股劲了。特别是去年成立了人民公社以后,老头子被大伙儿选上队长,更是人心大变。对家里的日子,大小算盘也不打了,家里的东西扔着放着不理睬;把一颗心都掏给社了。社里的一条线头,他都看成宝贝,为两姓旁人,割他身上的肉都不喊疼。这还不算,平时,他处处跟老婆子作对头,有影没影就把她批评一顿。尚大娘多伤心哪,一个锅里抡了几十年勺子,竟没有摸准他的脾气;不是没摸准,是他的性儿变了。吵闹吧,老夫老妻,不好伤和气;闭着眼不说吧,处处吃亏,她真受不了哇!一来二去,她不得不退一步,采取守势:不想占社里的便宜,可也不能无故吃亏!咳,那怎么办得到呢!不光花的用的吃亏,连身子也吃亏呀!昨天晚上的事儿,又钻进她的心里:“哼!白天不能比别人少做一丁点儿活计,夜里还要白白抬着人家走路,这么大年纪,划得来吗?”不知不觉地,她对老头子又是心疼起来。“县城离家四十里,走到那儿,说不定就天亮了,若是知道疼自己身子的人,在那儿找个地方睡一觉,歇一歇也好哇,他呀,说不定,气不喘就往回折。”
傍晚收工后,她唯恐老头子回来,赶不上食堂里的饭,回到家,把面罐子里的面倒出一点儿,赶了点面条;面和的不软不硬,赶的薄,切的细,面条儿像线穗子。回身又抱柴禾烧开了水,单等老头子回来就下锅。
她一次又一次来到门口张望,一直不见老头子的踪影。
月亮已经升的很高,还不见老头子回来,他又是气,又有几分发慌。她眼巴巴的朝着东边往城里去的那条路上望着,那条路上连一条人影也没有。忽然在她身背后,传来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她扭转头一看,果然远远的西街口有人在走动,借着月光,她认出有老头子,老头子不往家来,一拐弯,拐进了饲养场。“这个老东西,怎么从西头进来的?”她这么想着,赶紧回到屋,往锅底下加了把火。
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了,闯进来的却是她的女儿爱君。这孩子披着一身尘土,那张本来很白净的面孔,像刷了一层漆,又黑又亮,还挂着汗珠儿。她进屋来,抓过瓢子,从缸里舀水就喝。
“别喝凉水,屋里暖壶里有热的!”大娘的话说出口,一瓢水已经灌进女儿的肚子里:“干吗走这么急呀,也不早点儿动身!”
“我等收工才动身的,我回来给山上的人取鞋子来了。”爱君喘着气,笑嘻嘻地对妈妈说。
尚大娘听罢,又有点不高兴:
“就是为取鞋回来呀!真是,他们腿长脚大的干部干什么的,你干吗多管事!”
女儿把头一晃:“看您,总是老脾气。谁能做就做嘛!我见大伙鞋都坏了,眼看要不能做活,我就要求回来了。”
尚大娘朝锅底下紧填了几把柴禾:“快洗洗脸,去炕上躺一躺,面汤一会儿就好了!”
女儿站起来了,说:“不!明天上午我要赶回山上去,今天晚上得把鞋收上来,我就去到各家拿,等他们睡下了,再叫门就麻烦啦。”走到门口,又问“我爸爸呢?”
尚大娘心里的气又上来了:“别提这老东西了,昨晚上差点儿把我气疯。预备给你买布的钱,他给花了……”
女儿撅了嘴:“干吗花了?谁让你给他?”
“傻孩子,这可不怪我呀!昨晚上先余媳妇生孩子住医院,他不到社里支钱,偏……”
女儿笑了:“是给别人干正事了?花就花了吧!”说罢,转身就朝外跑去。
尚大娘本想跟女儿诉诉委屈,现在她叹口气,冲着门口骂道:“什么葫芦结什么瓢,一道种!”
月亮升到厢房脊上,院子里明光堂亮。尚大娘站在门口里边发呆。这回老队长果然回来了。
“我的天神,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呀?”
“回来老大会了,太阳没落就回来啦,因为队部有事,在队部耽搁下来了。”
“回来你就该到家睡觉嘛,干么又到队部去?”
“队里有事,能躺那里睡踏实觉嘛?人家看得起咱,把这么重的担子放在咱肩上,咱不能不尽心干!”老队长很兴奋,这么说着,走进屋里,不一会抱出一卷行李。
尚大娘扔了手里的火棍子,上前去拦住他:“又干什么去?”
老队长停了停,回答说:“饲养员尚家树的媳妇今个住娘家回来。人家是新婚,小两口还不亲热亲热?我替他看牲口。”
看牲口的人夜里是睡不安稳的。尚大娘把嘴一撅:“嘿!你这队长管的太宽啦!他亲热不亲热,关你什么事?”
老队长没理她,一直走出去了。
尚大娘叹口气,追到门口无可奈何地:“我做了面汤,你吃口再去呀!爱君回来刚出去,还没见着你哩。”
老队长转过头来说:“我到那里安排安排就来吃。”
月亮升到正中,该是小半夜了。不见老头子,女儿也不回来。尚大娘沉不住气了,就捻下油灯,跑到饲养场来找。
饲养场里静静的,厂棚里,大牲口头并头,咯嘣咯嘣吃草料。牲口棚一端是两间明着的小屋,那是饲养员住的地方。现在门儿敞着:一盏保险灯,吊在屋顶上,放着光,老头子坐在一张矮凳上,正和站在跟前的女儿说话儿。
“你们爷儿俩吃是不吃呀?你们有精神没处消,我可要睡觉了!”
“你睡你的吧,我们都有事儿呢!”老队长瞟她一眼,又对女儿说:“讲下去,讲下去!是怎么回事?”
爱君抹抹脸上的汗水。咽口唾沫,接着说:“山上就是鞋的问题。您知道,我们这儿是平原,鞋子做的都不牢,挺新的鞋,爬一天山就开花了,有五十多个人的鞋子早就飞了底子,没鞋子穿就得停工。队长离不开,就派我回来取鞋。刚才我挨门挨户都跑遍了,几个妇女的都齐全,就是男人们还差十一双。他们家里都没有现成的新鞋……”
尚大娘看看女儿,又看看老头子,忙说:“算了吧,算了吧,啥事值得发愁,有多少就拿回多少去,又不是你安心不办好,先回家睡,明儿歇歇就上山。”
爱君说:“实在不行,我就连夜赶回去!”
老队长皱起了眉头,两只眼很严肃地盯着女儿的脸,说:“回去?就这样回去?!到山上,大多数人都穿上鞋了,剩下一些人光着脚,你怎么回答他们?”
爱君垂下了头。
尚大娘一把拉过女儿:“不用听他的,走!跟妈吃汤去。”
爱君一晃身子,立在那儿不动。
过一会儿,老队长才语气平和的、像是自语的说:“鞋子问题,看来是小事情,在山上可不是小事情呵!人们不能光着脚跟石头山碰。你不能圆满地完成这件工作,就会影响公社的绿化任务,我们在家里,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决不能剩个尾巴不完成就上山!”
爱君抬起头,脸上浮出笑容,说:“爸爸,你快帮我想个办法,是不是借些钱买新鞋呀?”
老队长沉默一会说:“供销社分店哪里会有这么多大号鞋子?就是有,那种薄鞋底,钱不少花,能穿几时?……喔,我想起一个办法,你看行不行?没鞋的人,他们家里没有新鞋,总会有穿剩下的旧鞋呀,叫他们家里人缝缝补补,你明天先运上去,对付几天;我在家发动妇女突击一批新鞋……”
不等爸爸讲完,爱君就高兴的跳脚:“这办法好,这办法好。咱们就去告诉大家,连夜缝补。”爱君刚要往外走,忽然又扭回头来说:“哎!爸爸,发动各户都把旧鞋捐出来,大家帮着修补修补,明天一块带上山去不好吗?”
老队长高兴的说:“好呀!好呀!”
尚大娘插一杠子:“你爷儿俩都疯了!管人家生孩子,管人家睡觉,又管人家穿鞋子,你们还睡觉不睡觉,还要不要命呵?”
老队长白老伴一眼,没说话,急忙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对老伴说:“我不是还有两双旧鞋嘛!你给我找了送来。”
尚大娘把嘴一撅,气冲冲地回了家。
月亮已经西斜了,西边的土墙的影子倒在地上,窗子上也黑了多半边。尚大娘在屋里生一会儿闷气,趴到窗镜朝外边一看,估摸天气已过半夜,心里又很不安,她下了炕,披着衣服走出来。
厂棚里的牲口,都停止了嚼咽,只有老黄牛还在慢慢的倒嚼。那两间小矮屋里,同样很静,保险灯的火珠不时地跳动一下。这父女两个都坐在矮凳上,他们身边,堆着几双呲牙咧嘴的旧鞋子。老队长,用剪刀剪了一块皮子,然后叮当叮当地往破鞋底子上钉;女儿拿着锥子和针线,吃吃地缝着。他们是那么全神贯注,乃至尚大娘在门口立了许久,都不曾发现。
过一会儿,老队长抬起头来,他的满刻皱纹的脸上,忽然泛起红光,连腮帮上的黑胡子也像是笑了,他轻轻地对女儿说:“爱君,光顾忙,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女儿两手不停地嗯了一声。
老队长说:“我要求入党被批准了!”
“哟!”针扎在女儿的手上,她赶忙放进嘴里吸吮几下,立刻咧开嘴笑了:“真的?爸爸——你走在前边了,我得赶你!”
“我身上还有好多毛病哪,你往后也得给我提醒着点,比方说对你妈吧,她虽然自私、落后,人是好人,也能进步;我没有耐心地帮助……”
尚大娘急忙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家走,心里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暗暗自语说:“怪不得这老东西光顾大家,不顾自己,只想工作,不想休息,赶情他已经是党里的人了!”
〔编者附记〕许多读者向我们建议:经常转载地方文艺刊物上的一些较好的短篇作品。今天,我们从“北京文艺”八月号上转载了这篇短篇小说。我们希望读者和刊物的编辑同志能帮助我们做一些挑选和介绍的工作,使好花能为更多的人所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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