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社会存在

第4版()
专栏：艺术短简

欧也妮·葛朗台——社会存在
李健吾
《人间喜剧》有不少放高利贷的吸血虫形象，在《欧也妮·葛朗台》之前，就已经出现了。葛朗台在《人间喜剧》里不是一个孤立现象，在自己这部小说里也不是一个孤立现象。你记得他继承过三个人的遗产：一个是他的丈母娘，一个是太太的外公，一个是他的外婆。他们“爱钱如命，一生一世都在积聚金钱，以便私下里摩挱把玩”。他们属于资产阶级革命以前的封建社会，莫里哀的阿尔巴贡是他们的长辈。葛朗台有他们的作风，同时又有这些保守老人所不领会的进取的经营手段。他像一条猎狗，耳朵灵，眼睛尖，心计多，下手快。他的精力有他的身子作基础，旺盛惊人。
贪吝在这里长成一种情欲，然而作者从来没有把它当作一种生理现象看待。
他重视它的成长的社会的历史根源。他原来是一个有钱的箍桶匠，四十岁上遇到了资产阶级革命。他是一个世故老，然而敢于投机冒险。他用贿赂低价买进国家拍卖的教会产业。他承包革命军队的白葡萄酒。他利用可能利用的统治势力和他可能动用的全部资金。他作旧绅士想作又不敢作的革命机构的区长。他包庇流亡贵族的产业，博取他们的衷心感激。他懂得买进国家银行的股票。时代帮了他的大忙。封建时代还有残余势力保留下来，那就是他决不放弃的家长身份。然而封建统治到底是被推翻了，他活在资产阶级自由掠夺的时代。
他不会是一个孤立现象。欧也妮的堂弟有殖民主义者的形象，贩卖人口，偷税走私，放高利贷。他在海外发了一笔横财，然而拒绝承担父亲留下来的破产义务。欧也妮的法官丈夫，追了她多年，接受她的独居条件，只是为了吞并她的产业，一个人享受婚约给他带来的财产的快乐。
一切很丑，一切变成贪吝，这是资产阶级登基后的一种明目张胆的社会存在。
让你感到孤立的错觉的，只是作者突出地、集中地加强葛朗台贪吝的后果的特殊造诣。小说的艺术匠心全部放在这上头。夸大和细致拧成一股力量。葛朗台的眼睛，看金子看久了，发出金子的光芒。作者用黄金和白银比喻他的头发。他无时无刻不在诱导读者往这方面想。甚至于大厅的桌椅都有不是电影镜头所能交代的贪吝的历史。他临死给女儿留下一句荒谬绝伦而又极有性格的话：“到那边来向我交账！”贪吝的影子笼罩着全部公馆、整个生活、全家老幼以及一切社交关系，甚至于在恋爱上敢于和自私自利的父亲作对的欧也妮的生活习惯。恋爱好似一道阳光，破云而出，构成小说的主要部分，但是乌云四合，人间很快就又恢复了阴沉的面貌。恋爱和婚姻都成了贪吝的手段。人是孤独的，房子是冷清的，你在第一段见到的像是“没有人住的空屋”，你在最后一页又看见它“没有阳光，没有暖气，老是阴森森的”。而这“凄凉的房子，便是欧也妮一生的形象”。
你明白，在伟大小说家巴尔扎克的笔底下，艺术效果只为达到资本主义社会悲剧的这样一个伤天害理的结论：“这便是欧也妮的故事，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