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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慢 龚义江 1962-05-31 00:00

为戏曲表演理论建基——《粉墨春秋》记录整理之一得

第5版()
专栏:

为戏曲表演理论建基
——《粉墨春秋》记录整理之一得
何慢 龚义江
我国当代杰出的表演艺术家盖叫天先生,积蓄了我国戏曲表演艺术丰富的优秀传统,并且由于他数十年孜孜不倦的艺术实践,勤学苦练,善于向生活学习,终于在艺术上独树一帜,形成了“盖派”艺术。他在表演上自成风格,在武生一行中有着不少精湛而突出的创造;他的六十多年演剧生活,是一部充满创造与追求的历史,由于他在表演艺术上不断地实践和创造,同时也在艺术理论上产生了许多独特而精辟的见解,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盖叫天先生与当代许多表演艺术家的经验,是我国戏曲艺术的宝贵财富,是完整的表演体系的理论基础,也有不同的艺术学派,值得我们万分珍视。要建立我国社会主义民族戏曲的表演艺术理论,首先必须将这些艺术家的经验记录整理出来,为积累素材作好充分准备,然后才能在更广泛的传统表演理论、经验基础上进行系统的归纳研究,这是为社会主义民族戏曲艺术表演理论的基本建设工作,是社会主义戏剧事业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虽然这些经验目前还不能自成系统,但长江大河来自涓涓细流,工作还须用相当长的时期,从点滴的积聚开始。为此目的,上海市文化局和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于1957年初分派我们去记录整理盖叫天先生的艺术经验。在上海市文化局和剧协上海分会的领导和具体帮助之下,得到许多从事记录整理工作同志的启发,和盖老不辞劳苦的口述和耐心地指导,我们记录整理了盖叫天先生一部分的艺术经验,这就是已经出版的《粉墨春秋》第一集。
接受这一任务,我们是既高兴又惶恐的,高兴的是能为社会主义的戏剧事业,为建设我国民族的表演体系尽一些棉薄之力,能通过工作,向我们一向热爱的盖老学习;惶恐的是对这一工作毫无经验,不要说对盖老的艺术缺乏研究,就是对一般戏曲知识也是无知得很,很担心不能合乎理想地完成任务。但是有一条,我们坚信在党的领导下,有盖老的指点,只要勇于探索,边做边练,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傻小子睡凉坑,全凭火力壮”,我们就这样不知高低,不揣浅陋地开始了工作。
现在回想这一段工作,缺点很多,不尽如理想,但作为工作的一个阶段,总结一下经验教训,以改进以后的工作还是必要的,因此在这里且谈谈我们对记录整理工作的一些不成熟的体会与存在的问题。
记录整理老艺人的表演艺术的目的,领导上已指示得很明确了,关键在于方法,那就是记什么和怎样记的问题。这方法,我们的初步体会,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记“事儿”更要记“义儿”
打个不恰当的譬喻,这工作犹如深山开矿。因为,艺术家积累的表演经验,尚未加以整理。就像矿石一样,埋藏在地下,需要开采。开采之前,首先要弄清楚矿在哪里,用什么方法去挖,方能如入宝山不空手,既不找错了地方,又能如愿地将宝藏采掘出来。但是二者又有不同,矿是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勘察出来的,而艺术经验,因人而异,却无法那么准确无误地事先掌握,许多艺术家们并不是先有一套成熟的体系,然后根据这套体系去进行创造的,而是先经过无数次的艺术劳动,在实践基础上逐渐凝聚摸索出一套比较固定的创作方法,当然实践与创作方法是分不开的,但对自己创作方法的自觉的认识,总是后一步的事,所以记录整理他的艺术经验的时候,往往也就是他对自己艺术实践进行系统地整理总结的时候,也就是说
“矿苗”大都在这时候方才从分散、不成形的状态开始凝结,走向成形。因此这对事先的“勘察”就带来一定的困难。但这样并不是说事先不需要有调查研究。对记录对象的艺术创造与特点有深切的了解,计划越周密,目标越明确,自然“开采”也就越方便,但这“计划”究竟只是我们主观拟定的东西,不能拿它去硬套,一定要对方按照这计划来谈,这样就会使挖掘工作受到很大的限制;但没有一个大体上的初步规划,漫无目标,谈到哪里是哪里也不行。这样就会心中无数,不知道该向哪里去动手挖掘,绕圈子走冤枉路,事倍功半,收获不大。我们在动手记录之前,根据我们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又访问了一些与盖老接近和同台演出的同志,初步拟订了一个计划,对盖老的艺术经验大体上划分为四个方面:艺术生活(这在当初还只理解为盖老六十年的舞台艺术创造活动,和他所知道的有关戏曲艺术的见闻);他的代表作,如《武松》、《史文恭》、《恶虎村》、《洗浮山》、《白水滩》、《七擒孟获》等表演的艺术经验,武功、技巧的锻炼与创造,以及表演与锣经的关系。这四个方面大体上没有错,但对这些方面的具体内容在记录整理过程中却与我们事前设想的有了很大的充实与发展,譬如科班中培训学员的方法,就是后来发现的。正像盖老自己说的:“一通百通,不通黑古隆冬。”盖老除武生戏外,对其他行当的表演无不精通,尤其是对老生一行有特别的爱好与体会,他常诙谐地说:“我唱武生是票友,老生倒是本行。”他对辨察生活,将生活概括提炼成为艺术的独特的创造方法等等,也是事先所未曾料想到,后来在记录整理过程中逐渐发现的。如果死抱住原订计划不放,在记的时候,缺少随时捕捉计划以外的有价值的材料的准备,那么这些宝贵的经验就会在谈话中随意放过。而这一些又都是与他艺术流派的形成,和形成他的美学观点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个成熟的艺术家以毕生的精力,塑造了许多成功的形象,而且独立成为一个流派,这其中一定蕴蓄着一种系统的创造法则,包含着他的艺术观点,虽然这种法则与观点也许创造者本人还未系统化,但它总是客观存在着。所谓“经验”也就是艺术家在长期实践中,摸索出来,用以指导创作实践的规律性的结晶。我们记录的也就是尽可能让对方的观点与见解得到浮现的机会,也就是说,我们不光只是记录他演了些什么,创造了些什么,而是更着重在他是为什么要这样演,这样创造,让这些分散的结晶体,最后有可能经过进一步的归纳研究,得出对他的艺术创造方法更系统更本质的认识。例如盖老经常提到人物创造不能千人一面,强调同是武生,林冲、武松、燕青便有不同,同是花脸,张飞、李逵、鲁达也各不同,那就不光只注意林冲与武松在形体上的区别,更要注意他对人物的分析,推而广之,要进一步注意他对生活观察研究的方法,以及如何解决从生活升华为艺术的提炼过程,这样方始具体而比较深入地看出他是怎样避免了“千人一面”,创造出具有性格特征的人物来的。再如盖老常强调艺术要讲究“美”,这样表演便美,那样表演便不美,那么记的时候,就不能只记那些已经形诸于外的美的特色,而是需要设法挖掘记下他认为具备哪些因素,方始构成“美”的见解与方法。
所以记录整理表演艺术,因对象的不同,具体内容也各不相同,但记什么,根据我们的体会,不能只是停留在记录表演的一招一式,加上人物的一些内心独白与潜台词,和人物性格的分析,当然这些也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记下他们的艺术观点、方法,和这些观点方法如何在实践中具体贯彻与运用的经验。这便是我们在记录时所依据的准则,同时再以原来所订的计划为参考就能灵活掌握而又不致漫无中心,既有规划而又不为规划所限。记生活而不流于琐碎,记表演而不止于现象,总之,无论记的是什么,既要事儿又要义儿,事儿里面总得看出个义儿来才行。
二、如斗蟋蟀
记录整理表演艺术,既然有这样的要求,就不是简单地你谈我记,将语言变成为文字,如此而已,工作的第一步还在于挖掘,因为所谓“经验”并非俯拾即是的,露在地面的矿苗容易被发现,但不深挖就不能获得更丰厚的宝藏。有时经验丰富的人,往往也会感到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或者将经常盘旋在脑际的几个问题谈了,“山穷水尽疑无路”,记的人与谈的人都感到已经谈的差不多了,便浅尝即止。有时谈的人不自觉这是有益的经验,认为没有价值而不谈出来。总之,艺术经验保存在艺人身上,他不说你不知道,如何让它充分、源源不绝地挖掘出来,的确是一个方法问题。
盖老是位很健谈的艺术家,但他不能习惯于那种“你谈我记”的方法。如果规定一个内容提纲,要他按照规定的范围谈,你在一旁记录,那他的谈话就难以为继,即使勉强谈出来,也不生动。他需要像聊天一样,随意谈来,既然是“聊天”,就需要有聊天的对手,要有反应、交流,这样才能越谈兴致越高;而谈话的对手,掌握深挖的要求,一方面让他谈得充分,一方面有意识地提一些问题,加以启发和引导,方能使内容向纵深发展,使经验得到更充分的展示。盖老常幽默地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你们要像斗蟋蟀一样,用斗蟋蟀的草来引我的话头。”我们就是用这种“斗”的方法,使盖老滔滔不绝地谈出他的经验的。例如当戏曲界提出青年演员要重视技术基础的锻炼,提到“毯子功”的问题时,我们就向盖老请教“毯子功”的锻炼方法。他在解说这问题时,无形中说到对“毯子功”应有更深的理解,我们就抓住这话头追问下去,更深的理解是什么?因而引发他对舞台上表演部位(画面构图和演员怎样掌握舞台照顾观众)的精辟理论,也就是体现在他表演中的
“四面八方”的原理,这次碰击中闪耀出来的火花,就是收载在《粉墨春秋》中《毯子功》那篇文章的由来。如果不提这问题,不抓住谈话中的契机,深挖下去,这番话盖老也许不会想到,虽然它早已体现在他无数次的舞台实践中,而且这也是计划以外的收获。
有时我们和他共同观摩一个戏,请他分析这戏的表演,或者谈谈我们对这戏的看法,他如不同意,就更容易激发他的谈风,有时触景生情从一幅画或一座塑像谈起,像书中《张飞脑袋孔明心》这一章便是从一句话中生发出来的。总之,设法引起他的话头,从中再发现线索,挖掘下去。尽力避免你谈我记的方式,使他在交谈中思想纵横捭[bǎi]阖,随时碰击出智慧的火花,妙语如珠,灵感与经验,相互生发,自然涌现而出。盖老常说:“要斗蟋蟀”,可别“挤牙膏”,就是要求思想活跃,不要使思想枯涩,双方都感到罗掘俱穷。
三、哪块云彩有雨
谈的问题解决了,接着便是记录与整理的问题。
谈是一种聊天的方式,因此涉及的方面就很多,天南海北、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怎么记?是有选择地,凡是合我所用,与戏有关的记,不合所用,与戏无关的就不记呢?不是的,根据我们的经验,这件事,这句话,今天听来也许觉得无大用处,不说明什么问题,但以后谈到另一问题时,再联系到这句话,这件事,体会又不同了;有时,一事、一语孤立地看,意义隐晦,不够完整,但如与其他事件、言语联系起来看,却又具有无限深意。盖老有一句口头禅:“哪块云彩有雨”,天上的云彩很多,每块云彩都包含着可以形成雨的因素,但你不能预料究竟哪一块云彩将会因含雨量达到饱和,遇着寒流,而落下雨来。所以凡是他所谈的,我们都有闻必录,尽可能一句不漏地记录下来,然后再从中筛滤、挑选。暂时还用不上的,也都给予保存。
这些原始的素材犹如一盘零散的珍珠。要使它成为一座有光彩的珍珠塔,还需要一番编缀的功夫。“珍珠塔是珍珠串起来的,”不能轻视每颗零散的珍珠。
这就是我们记录者所进行的整理工作。这整理并不是借这些素材来说明我们自己的观点,用我们的观点或用另外一种表演理论作为穿珠的线索将它联缀起来,如果这样,就失去记录表演经验的意义了。我们的工作是尽力客观地从所记录的素材中找取盖老自己的观点,找取他所企图解说的问题中心,用他自己所提供的线,来穿他自己的珠子。使散乱的,光采不显的颗粒,汇集起来,更能充分阐明他对艺术的见解与体会。书中自成一章的东西,往往并非集中在一次或数次系统地谈出来的,而是混杂散见在各次“聊天”中,有的前后相隔达几个月时间,由于记时采取不管“哪块云彩有雨”,全盘记录的办法,所以等积累到一定时期,能够清楚地看出自成一个中心的时候,再挑选出来,缀写成独立一个篇章。
例如书中第十一章——《默》。盖老常谈他在练功结束后要闭起眼来再去通体思索一下,用“魂灵儿出窍”的办法来观察和检查自己的动作;后来在另一次“聊天”中又谈到表演要将自己心里所设想的形象,不光闭着眼能想像得出来,而且要睁开眼也能浮现在眼前,不能一人闭目静思时形象能够捕捉得住。一到台上,换了环境,改变条件,形象感便消失了;前者谈的是类似(说它是“类似”,是意味它唤起我们联想到这样的问题,而不是主观地就将它归之为这一问题)演员以第一自我来观察第二自我的问题,后者是谈的形象思维的方法。而这二者却又都有一个共同的东西,这共同点是什么,我们一时也说不出。有一次和一位音乐家谈到,好的乐队指挥,每次演奏前,总要从乐谱到音乐形象,认真地默一遍,方才登台指挥。这使我们得到启发,盖老所谈的不也是“默”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吗?以之转问盖老,盖老也十分同意,当然盖老所谓的“默”,不同于那位音乐家的“默”,但其中不无某些艺术创造中共同的东西。有了“默”的启示,又引出盖老以之来回顾自己艺术创造中的许多经验,更丰富了“默”的内容,同时我们再从这一角度来检阅以往的记录,又发现不少同一性质的素材,像《搜孤救孤》中程婴舍子救人,虎毒不食子,他为什么这样做,演这戏应如何分清是非做到心中有底;《断后龙袍》中老旦有贫苦和贵而落魄两种演法,孰是孰非;演员应如何“独立思考”加以辨察,《恶虎村》走边中的飞天十三响,不宜快也不宜慢,要求“快中慢”这劲头,演员应如何在自我感觉中去掌握,演员在出场前应该作哪些思想准备,以及最后那段从瞎子的故事说明“心明自明”的道理。……这些内容都是说明盖老运用“默”的方法进行创造的具体方面,也就是说明“默”在艺术创造中的作用和如何默、默什么的问题。这些事例。虽然也各有它独自的含义,但同时它又与盖老“默”的创造方法有着密切的关系。如让它各自分散,盖老对“默”的论点便得不到充分说明,将它们以“默”为中心,贯串成篇,则不但“默”的方法得以阐明,各自独立的含义,仍然可以保存。
显然,如果这些片断的素材平时不加注意,任其散失,就不能熔铁成器,凝结成篇,挖矿不能非挖出整块的才保留,零星散片同样值得珍视。
四、点、补、滤
将分散的片断,编缀成篇,实际上包括三个内容:点、补、滤。
点是“点明”。凡是含义隐晦的要设法把真义点明,让盖老所谈的内容能够更明白地为读者了解。盖老常说:“我这一说反把你说胡涂了,要从胡涂到不胡涂你就明白了。”盖老有些话,乍一听,或光从字面上去研究,的确一时叫人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感,以后细细去体会,方才能领悟他的真义。例如他对生活和艺术有一个哲学观点,那就是他常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法再归一。”意思就是说明艺术创造,有一个由简到繁,由繁到精的过程。现在这话已较广地流传开来,知道的人多了,但要将这话孤立地解释,那就容易成为“论道”,也未必就能使人清楚地理解它是盖老在艺术上的认识论与方法论的一个重要环节。因此我们在整理中,就在叙述到某些具体的艺术经验时,将这些经验与这原理结合起来,并将它溶化贯串在有关篇章中,这样可以使人从具体经验中来感受他的哲理,虽未正面谈哲理,而实际上是对这哲理的含义作了更具体的阐述。例如第十二章《张飞脑袋孔明心》,谈的是表演中的基本方法“一戳一站”,实际上贯串全篇的主线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归一”的道理。
补是“补充”。补充不是说在盖老所谈的基础上,我们再来补充议论一番。补的目的也还为的是使原意能够更完整地表达出来。有时盖老所谈的意义我们可以领会了,但说法上需要有所增益才更为完整,如完全一字不增,一字不减照语实录,
(语言与文字是有距离的)不但不能成文,反多生误解。在这情况下,以原意的精神,略予增补也是必要的。
有补必有滤,补与滤是一个问题的两面。盖老是非常善于向生活学习的艺术家,他的知识来自生活各个方面,更多的是通过实践“悟”出来的,因此十分精辟,颇多真知灼见,但由于知识的来源广杂,所以盖老常和我们说:“把我说的话,写成文章的时候,要沙里淘金。”也就是这个意思。为求淘得真金,不能不略有取舍,如果说整理者的观点在这工作中也应有它的作用的话,那么主要就体现在这些地方。例如,对科班教学的方法,有其优良的传统,这是肯定的,凡是涉及这方面的具体经验我们都如实地记录下来,以备读者参考。但在叙述的角度上,我们不能不将它放在一个历史的角度来看待它。内容未改,只是角度有了转移,所以“滤”并不意味一定要删除、割舍,这样的方式,也是“滤”的一种。此外有些事例稍加剪裁的情况也是有的。
总之,不论是点、补、滤我们总力求不损害、歪曲原意,并进一步要求将盖老的真义能够真实、完整地反映表达出来。领导上要求我们:要像“画郎中”修补唐人名画似的,在“确认真迹”之后,将缺笔少画的地方,小心谨慎地描上,使之完整如旧,但光采更为焕发。这样,对一般研究表演的人来说,可以省略一些找寻真笔残缺的时间,而在有经验的赏鉴家的眼光中,则何处是真迹,何处是补笔,还是难逃慧眼的。关键问题在于“确认真迹”。如果理解错了,那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们避免这种可能的方法是:反复念给盖老听,直到他说:“是这个意儿”,再最后定稿。
五、如猫捕鼠、量体裁衣
盖老的谈话很生动,语汇丰富,有他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领导上要求我们的记录,不但真实地表达他的经验,而且要求在体裁、风格上也要有所创造,以与他的内容相适应。因此在整理的起初,摸索表现的形式,也颇费一番周折。这样几种形式我们都尝试过:一种是第三人称的写法,记叙我们在盖老那里的所见所闻,将盖老的经验以第三者的口吻,作客观的描述。它的好处是整理者不受约束,行文方便,有些内容,——尤其是表演动作的精采部分,以第三者的角度,便于分析介绍;缺点是有第三者夹在中间,读来亲切感不足,盖老的意见与整理者议论混在一起,盖老的见解不容易突出。这种方法,记些独立的篇章,有它的方便之处,作为长篇记述,就有一定的短处了。一种是摘引盖老某些见解、经验谈,加以阐明、解释,夹叙夹议。这样,不但感到经验分裂散乱,议论未必恰能搔着痒处,也是偶尔写一两篇还可以,篇篇如此便感到散碎了。再一种便是原始语录体,不加任何议论,则又有散珠满玉盘,缺少一线穿之感。我们在领导的帮助指示下,累经尝试,最后采用了自叙体的方式,以盖老第一人称的口吻,自述经验,这样既能保持他语言的生动性,符合经验谈的要求,同时使人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缩短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加强阅读的效果。但同时,也不完全废除第三人称的写法,有些内容,动作性较多,如盖老通过园中竹子栽培的布局,解说舞台方向、部位的原理,通过拉马的虚拟动作说明生活与艺术的关系等,更适宜用客观的描述方法,我们就仍采用这形式,写成《竹子和马》等。总之,内容决定形式,何者适宜,还须
“量体裁衣”以内容来决定。
但要依照盖老的口吻来叙述,在行文上就产生很大困难,我们的笔调知识分子腔调很重,要改换一种笔调,确非容易,词汇、语法,全须要变。抓住少数几个特殊词汇还是容易的事,要通篇符合盖老的语意和语调就困难了。这就需要用心理解他的语意,努力去熟悉他的语法,留心捕捉那些特有的语汇,使之更为辞能达意。而且要趁每次谈话后,情绪记忆还很鲜明的时候,马上趁热打铁,就动笔进行整理,以此为基础,以后遇有同一类型的新素材,再补充修正,如果时间耽搁稍久,新鲜感减退,再来整理只能记得某些纲要,骨架虽然犹在,而丰富的血肉已经消失了。盖老在知道我们这种工作方法之后,把它喻为“如猫捕鼠”,他说:“像猫儿守在老鼠的洞口,两眼瞪住,老鼠一出洞就逮住它不放。”他把这种方法形象化了。并且说:这种方法,在演戏体会角色时也用得上。谈话记录时,表面松懈(一紧张便不像是在“聊天”了,不聊天,经验就无法挖出),而实际上却集中注意,不仅需注意他所谈的内容,对他的用词、语言结构也不放过。自然,语言和文字不尽相同,我们尽力所做到的也只是较接近他的语言风格而已,虽然力图避免,但仍难免要露出我们自己的口吻,这就有待今后再去努力改正了。
同时,为了增加行文的生动性,突出中心思想,我们在内容与结构上采用虚实结合的办法,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理论较重的部分,避免说教,尽量用事例来说明;故事、见闻又不让它仅停留于故事、见闻的介绍,务使故事本身能说明某种问题,但又不画蛇添足,妄加议论一通。例如书中《几位老先生》一章,记述几位前辈艺人的故事。实际上各有含义,《瘸狐狸》谈的是演员应懂得如何盖拙扬优,化短为长;《活金松》谈的是喜剧演员如何运用突出的夸张动作,表现人物性格;《黄三太与窦尔墩》谈的是演员道德问题。说的是故事,但读者略一体会,便能深悉其中意义。其他如《默》、《张飞脑袋孔明心》、《六十斤重的担子压一压》、《毯子功》等……,因谈的都是表演理论问题,除多以实带虚外,每一篇又都穿插一则故事,如瞎子的故事,瑞德宝的故事,某老艺人斩断网巾的故事等,这些故事都与本篇所谈的中心有关,因此不仅不感到是外加上去的东西,相反,通过故事更能阐明主旨,给人更形象的印象。
因此,我们感到记录整理工作,不仅是要求内容真切,采取相应的表达形式也是不可忽视的方面。
六、同志、老师、朋友
做好表演艺术的记录整理,不仅是方法上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记录整理者与艺人的友好关系。只有在相互团结、友爱、合作的关系基础上,才能顺利地进行工作。
首先双方对这一工作的意义要有明确、一致的认识,解放后,艺人在党的关怀与教育下,思想觉悟提高了,认识到这是保存传统,为社会主义戏剧事业进行理论建设的工作,过去“宁把千文钱,不把艺来传”的思想打破了,只要我们向他们清楚地说明党的政策,说明记述表演经验的重要意义和要求,他们是乐意将自己的经验无私地贡献出来的。在工作的过程中,作为担任记录整理工作的人,不仅担负挖掘记录整理的任务,向艺人伸手要经验,同时也负有积极宣传党的政策,用新的观点、思想,去影响他们,互相提高的义务,在艺术上要以他们为师,做他们的小学生,尊重他们的经验,虚心向他们学习,使他们在总结自己经验时获得艺术水平的提高。在政治、文化方面,要设法帮助他们,而这也正是他们所迫切需要的。这样互补长短,互有帮助,他们便会感到你进入他的生活,正是他所需要的,方能在政治上加强团结,为共同的事业而努力。
其次,艺人由于工作的性质,每每有他不同于一般的生活习惯,这些习惯我们要尊重它,尽量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去适应他,同时要为之排解困难,给予关怀与照顾。譬如盖老每天睡得很晚,晚饭是在半夜十二时吃的,人们正在好睡,而他却正是晚餐刚罢,谈兴正浓的时候,我们记录的工作,常常是在深夜开始的,这起初对我们来说,自然是不很习惯的,但只有这样才能与他的生活节奏合拍,对记录工作有利。时日一久,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不仅不以为苦,甚至在寒冬深夜,瑞雪纷飞的时候,和盖老坐在一炉炭火旁边,围着沸腾的茶炊,海阔天空地纵论古今,还似乎觉得有几分诗意哩。
所以盖老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像一个工作小组,是同志,是师生,也是朋友。”这样,我们就可以无话不谈,我们有不懂的地方,就请教他,他有问题也和我们商量。关系友好融洽,应该说这是记录工作得能顺利进行的基础。
七、存在的问题
虽然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工作,但也还有些问题未能解决。
表演是动作的艺术,动作的艺术借助于笔墨记录下来,由于文字本身的局限,往往产生困难。艺术经历,见解,人物形象,心理活动,性格特征,四功五法,……都可以通过文字描述,记录下来,唯有形体动作往往便感笔拙了。这些动作如果一招一式都记,读者不见得就看得懂。有时艺人和记录者本人也不容易看懂,如果不记,那有些戏又绝大部分是通过形体动作来表现的,武戏尤其如此,如《三岔口》、《打店》,差不多很少台词,其中不少艺术家精心的创造,譬如盖老《史文恭》的髯口功夫,枪架子姿势,《恶虎村》中的走边,《贺天保》中的趟马。诸如此类,如何形诸笔墨?因此,需要借助摄影,但摄影只能摄取静止的形象,表演艺术的特点,往往不限于静止的状态,更多的表现在动态,表现在一个动作过渡到另一动作之间,这就连摄影也无能为力了。用体育图解的办法,只能表示动作的发展层次,无法传神;高明的速写虽能传神但又无法连续。因此,要求保存表演艺术只有拍摄电影,而电影中戏曲艺术片为了照顾电影艺术的要求,也不能完全满足保存舞台艺术的要求,所以有人建议拍摄艺术科学教育片,精确地将动作摄制下来,这倒是比较最适宜的办法。总之除文字外要利用和发挥一切工具的特长,当可更完整地将杰出的表演艺术保存下来。更重要的是:组织有成就的中年演员,向前辈艺术家学习,不仅使他们的表演经验,保存在文字和图片电影上,还要保存在舞台上。
记录、整理工作,既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工作,而要做好这工作又需十分细致从事,需要以一定的时间进行回忆、考虑,记录整理的人,更须花费时间进行挖掘、研究、整理,包括调查了解,参考有关资料等,只有在提高认识的前提下,才能更好地发现宝藏。而有经验、有成就的艺术家,大都年逾花甲,记录整理的工作更是时不我待,因此要尽快地组织人力,结合当前的艺术实践,分别轻重缓急,迅速进行。
前辈艺术家表演经验的记录整理工作,还仅仅是开始,我们做的工作也很微小。而且,各个艺术家的经验不同,记录整理的方法也须因人而异,因而,很难说出什么经验,不过是有感于这一工作,对建立我国社会主义民族戏曲表演艺术的理论,有很重要的意义。姑且把《粉墨春秋》这本书记录整理工作的点滴心得写出来,以之与从事这一工作或即将从事这一工作的同志们作经验之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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