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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钧龙 1962-07-30 00:00

串——赶马人的故事

第4版()
专栏:


——赶马人的故事
李钧龙
在云南边疆,特别是傣寨,每当落日在凤尾竹梢抹上淡淡的胭脂的时候,竹林间便会传出?琴的低沉而又热烈的声音,一个个年青姑娘用披巾遮住半个脸,用心捕捉熟悉的声音,悄悄地朝林间走去。你若问她:“布哨,戛泰?”?她的脸会像竹梢上的余辉,但却微笑着坦率地告诉你:“串!”
瞧她那神情,不说也能知道,她是谈情说爱去的。
不料有一天,我也从一个战士嘴里听到了这个字。
我们马帮送电池来到边防六连,我认识了通信员李正青,大家都亲热地唤他小李子。他胖乎乎的脸,一对笑眯眯的眼睛,看来最多不过十七八岁。我们一住下,他就眯缝着眼忽闪忽闪地担着一担水进来了。
“同志们,洗洗脸吧!”他不像一些人那样叫我们“赶马的”,或者是“马锅头”,却亲切地说:“同志们,洗洗脸就凉快了,水稍微浑点,下回子说不定就是清水了!”
我们洗着脸,他就用个盆在地上洒起水来。
他说:“洒点凉快点唦!下回子恐怕要安个电风扇了!”眼睛眯起来,只露出一线闪亮的黑光,乐观而又带点含蓄。
一路上爬山涉水,头顶的是亚热带的烈日,我们是热得够呛的。小李子那么一洒,我倒真感到比电风扇搧着还凉快哩。
很快,我便喜欢起这个手脚勤快的战士来。
第二天我们歇脚,正好是星期六。晚饭四点钟就开了。我问小李子:“为什么这么早吃晚饭?”
“串!”他随口回答。像回答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串!我可真有点惊异了。难道我们的战士也和那些傣族姑娘一样去谈情说爱吗?
指导员进来了,看我困惑的样子,越发肯定,越发神秘地说:“串!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跟他走走!”还不等我回答,他便转向小李子:
“吃了饭等这位同志一下!”
赶马人的心是好奇的。既然约我作伴,我为什么不去见识见识哩!
我放下饭碗,小李子已等在门口了。他换了套新军装,腰间扎了条宽皮带,皮带上吊了个套着布袋的长手电筒。冲锋枪挂在腋下,脚蹬一双崭新的半统翻毛皮鞋,统口露出袜子的洁白的边,样子显得十分英俊、威武。在那红红的、胖嘟嘟的脸上,似乎还抹了点“维尔肤”,飘散着阵阵香气。
发觉我奇怪地看着他,他眯起眼睛笑了,不自觉地用个手指头摸了下脸颊:“这地方兴这个!”
我倒真有点茫然了,好像化装打扮也按什么规定似的。
他仿佛看出我心里的疑团,走着,他说:“你知道吧,傣家人是世界上最爱笑,最爱干净,最爱美的民族,有许多非常好的规矩,和他们在一起,不要跷二郎腿,不要……”
作为一个赶马人,傣族同胞的许多风俗习惯我倒是听说不少,但并不把它放在心上,当然也没有这样多的体会。我心里笑了笑:看来,这小战士还是个傣族通哩!同时也意识到:他是在给我上“串”课了。于是问道:“还有呢?”
“还有……”他眯起眼睛看看远处,舔[tiǎn]了舔嘴皮:
“还有,不要坐在当门口,妇女们怕裙角碰着男人,她们是非常尊重男人的,特别是客人。他们给你喝酒,你不能不喝,但也不能多喝。……”
“为哪样?”我截断他的话问。
“不喝,他们说瞧不起他们!”
“喝多呢?”
他看了我一眼,把我也当成个战士:“你是个战士,喝多了遇情况咋办?”
是的,作为一个战士,他不能不考虑战士的责任,就像我们赶马人不能不考虑马蹄铁一样!当然,他的考虑显然比我的考虑要周全,要实在得多。我又问:“是不是这些都是
‘串’的时候要注意的?”
“那当然!”他说:“本来嘛,对我们解放军战士,他们是不作严格要求的,把我们看作自己人!但正因为我们是解放军战士,是自己人,才更应该有礼貌!”
我保证说:“我听你的吩咐。”
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一棵大青树前了。这是多么茁壮的一棵树啊!在傍晚的紫红的阳光下,墨绿色的叶子闪着亮晶晶的光,像玻璃片一样耀眼;无数根须仿佛时光老人的胡子,有的插在土里,又茁壮地长出水嫩的枝芽;有的还垂在空中,像游子的坚强的手臂,渴望随时投入母亲的怀抱。我们要去的寨子叫拉线寨,座落在一座巨大的山崖下,袅袅的炊烟,潺潺的流水,绿森森的凤尾竹丛,金灿灿的缅寺塔尖,嬉闹着的晚归的牛群,勾画出了一幅热烈而又恬静的画面。
小李子总是眯缝着眼,那一线亮晶晶的光,一会闪向甘蔗地,一会闪向咖啡田,一会又随着池里的碧色涟漪跳荡。那神情像要把这一切都刻在心里似的。
一条竹林掩住的小路,把我们一步一步引进寨子。我们来到井台边了。一个穿着白底桃花统裙的小姑娘,站在一个小土堤上,朝小路尽头张望。我想:是在等小伙子“串”吧!果然,我的同伴丢下了我,咚咚地朝她走去了。
只见他和那姑娘比手画脚地说了些什么,又返回来了。他并没半点扫兴神色,只是提高声调对我说:“同志,你坐在这井台上等我一下。”怕我等不耐烦,又补充说:“你可以看看那缅寺上的落日,玫瑰色的,过一会这一带还有?琴声,怪好听哩!”说完,急急忙忙追那姑娘去了。
我想:谈情说爱,原来哪里都一样,需要保密。我想悄悄地跟去,但一想,万一被人家撞见了,可实在难为情。而且,我不是向他保证过:一切听他吩咐吗?于是,我便在井台的石栏上坐下来。
玫瑰色的落日我欣赏了,?琴的声音我已听到了,他没骗我,的确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还有他没谈到的:林间野花混杂起来的浓烈气息,仿佛最纯的香槟酒,使人心醉。
天已麻黑麻黑,小李子才“串”回来了。那姑娘走在前面,背后却跟了一群牛,大概不下十来条。牛后面跟着我们的小李子,一根细竹枝在他手里摇晃着。
他来到跟前,更使我吃了一惊:他双脚泥糊糊的,手肘处撕了一条口子,那双翻毛皮鞋,带子结在一起,一前一后的挂在肩膀上,脸上汗津津的,帽沿底下似乎还散发着热气。
“你……”我说。
他歉意地对我笑笑:“伊线的牛跑了,我得跟她去找,你知道,这地方陡岩多,怕它们乱跑乱跳摔着,眼下就春耕,正要用它们哩!你等急了吧?”
我本来有点急,经他这一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说:“你怎么不叫我去呢?我是赶牲口长大的,对抓牛也还是有一手的。”
他说:“下回子吧!”说着,在身上摸索起来,并朝前喊道:
“伊线,等下!”
“什么事,李子?”姑娘平静地问,把“小”字也去掉了,返了回来。
“罕大爹不是胃疼吗?”他掏出一个小瓶子来,递给姑娘:“给,你顺路带给他一下。胃舒平,每日三次,每隔三小时一次。你把你的小座钟借给他。”
姑娘清脆地“哎”了一声,返身走了,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那钱呢?”
“告诉他,不要了,只要见到他老人家好好的,我们就比什么都高兴!快回去,小心牛又跑了!”
姑娘无限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才追牛去了。
我跟他朝寨中走去。我问他:“罕大爹是谁?”
他说:“一个孤老头,解放前在土司家作奴隶,苦了一辈子,只落得一身病,还被国民党兵打断一根肋骨!”
他停住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把砍刀,噼噼啪啪地砍起竹子来。
我问:“你整哪样?”
他偏着头?了?嘴,我这才发现,我们已来到一座园子门前,园门是用几根竹竿横插起来的,不知被什么撞过,已经歪斜,快要塌了。
他说:“这是合作社的养猪场,养不好猪会跑出来糟蹋庄稼,野物也会闯进去!”
我真佩服他那双手,那么坚实,那么灵巧!只听噼噼啪啪几下,一棵竹竿便成了四截,并且竹尖还劈成许多片,成了一束细软的竹篾。他一根一根地将竹竿捆好,出了一身汗,才弄好了。他拉着摇了摇说:“结实哩,三头牛也撞不倒!”
我看了看表,已是九点了。该是回去的时候,我也不想再满足这“串”的好奇心了,我说:“小李子,还去哪里呀?”
“串!”他擦擦额上的汗,把砍刀插在裤带上,径直朝前走去。
这个园子静悄悄的,沐浴在芭蕉、木瓜的郁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小李子自行开了园门,走到竹梯底下,在竹梯旁边的瓦罐里舀[yǎo]了瓢水,慢吞吞地抹洗着脚。这是个规矩,上楼是要脱鞋的。我也照着他的样子脱了鞋,洗了脚。
“哪个?小李子吗?”楼上传出清脆的女人的声音来。我暗暗吃惊:她竟能从洗脚的声音里听出了来人。
“哎!是我。”小李子回答,接着又问:“岩恩大哥呢?”
“开会去了。你闻到大嫂火塘里浓艳艳的茶香,还是脚底板痒了?”
“是你的孔雀把我吸引来了!”小李子笑着,推开了门。屋里是漆黑的,但接着,只听竹节“噼”地响了一声,火苗便逐渐旺了。火塘左侧斜躺着一位年轻妇女,身上盖着一条绿色的毛毯,怀里抱着个婴儿。
“坐,喝茶!”她笑着,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提起瓦罐,为我们冲了两碗浓茶。
“你们消息怪灵通哩!”
小李子毫不客气地端起一碗,一饮而尽。那茶虽很香,却很烫,我只敢慢慢喝。
“当兵的,那还能不灵通!”小李子有点夸耀地说。接着又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大嫂抿住嘴,但嘴角和眼睛都掩不住做母亲的幸福感情。她将毛毯掀开一角,让我们看到了一撮毛茸茸的头发和一张红萝卜似的小脸来,说:“跟他爹一样!”
“好漂亮哩!”我夸赞道。
小李子用手轻轻地拍拍腋下黑油油的枪管,沉思着说:
“娜波大嫂,孩子长大,让我收他当徒弟吧!叫他当个神枪手,下回子……”
做妈妈的看他那认真的神情,噗嗤笑了:“我的天,那时还用得上枪吗?”
我插嘴说:“用不上,打猎也行!我们马帮还经常碰到野物哩!”
小李子越发严肃:“咋个不用,帝国主义还没完蛋哩!要是完了,那当然用不上了!”
做妈妈的收敛了笑容,低下头又看看婴儿,仿佛看他究竟能不能当个神枪手。然后很肯定地说:“行,一定拜你作师傅。”
这时,小李子将腰间的皮带松了松,把那装个长手电筒的布套移到胸前,拉开松紧口,掏出一个个鸡蛋来。我和娜波大嫂都“啊”了一声,原来我还以为他那布套里只装了个手电筒哩!大嫂先是惊奇,然后便着急了:
“小李子,你这是!……”
“别忙,”小李子打断了她的话,用左手护着放在竹盘里的鸡蛋:“这还是你的母鸡给我们孵出来的鸡下的。我们汉人可有个规矩,谁生了孩子,要送鸡蛋,你收下吧!这是我们全连同志的心意!”说到这里,他又伸手到衣服里一掏,掏出一叠很整齐的布来:“这是我们抽空用破衣裤改的,给徒弟、未来的神枪手做尿布!还缺什么,下回子再带来。”
娜波大嫂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显然,她的经验告诉她,不收下是不行的,就像她们的规矩,不喝酒是不行的一样。只见她盯盯地看着小李子,眼里有水汪汪的东西在打转转。
竹梯“咯吱咯吱”响了。随即传来一个老粗的嗓音:“哦呀!是你呀,小李子!”
“是啊,岩恩大哥回来了!”说着,站起来开了门。
进来的是位壮实的汉子,白布包头,缨红的飘绒垂在脖里。油亮的胸脯裸露着;一柄长刀斜挂在胸前。他笑嘻嘻地朝小李子肩上打了一拳:
“你又来耍什么名堂?”
小李子笑道:“没干什么!代表全体官兵,给你们送洗三礼?来!”
岩恩边往墙上挂着长刀,边看着那鸡蛋。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口吃地说:“小李子,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我还要靠部队……”
“哪里!”小李子打断了他的话:“鱼靠水,水靠鱼嘛!”
喝着茶,小李子问岩恩开了啥会,讨论了些什么问题,他告诉我们:“最近社里要收豌豆,一部分人要准备选种,插秧,盖房子,……”
“盖房子我们包了!”小李子注意地听着,用心地记着,微微地点着头。听到这里,突然嚷了起来:“我们连里的新战士,他们都想学学盖这亚热带地方的房子。”
岩恩愣愣地看着小李子的脸,小李子眼睛眯细着,神色那么泰然,那么坚定,仿佛不容辩白。岩恩朝小李子肩上就是一拳,朗朗地笑了,那笑声使竹楼也微微打颤。
“还有,”小李子说:“甘蔗地要薅[hāo]头遍草了,咖啡园也需要松松土,请社里安排个时间给我们。……”
十点半了,我们才离开那热烘烘的竹楼,西山顶上的眉月也给晒台和竹梯抹了层水银花,林间小路像条银灰色的带子。
岩恩一直把我们送到园门口,他还要送我们一程,被小李子挡住了,“用不着!”他说:“难道我还会摸错路!”把岩恩拉到跟前,凑到耳朵上又说:“妇女们轮到这种时候,最怕寂寞,你不去陪她,倒要来陪我们,我们是产妇?好啦,下回子再来!”
岩恩腼腆地笑着,从竹栏干上收了块大概是大嫂忘了收的尿布,轻轻地走上楼去。
我活三四十岁了,但我得承认,我并没有这个小战士懂得多!那么个壮实的汉子,竟会那么听信他的话,仿佛听一位长者的教诲一样!
“这岩恩是合作社的副社长,党员。”走着,小李子兴奋地介绍:“几年前他配合我们部队剿匪,亲手用长刀砍了几个土匪。看不出来吧?他老是腼腼腆腆的,嘿!真有意思!”他轻轻地笑笑,仰头看着星空,思索着什么。
“这就是‘串’吗?”我心想,却脱口说了出来。
他回过头来,仍眯细着眼:
“不习惯吧?是啊,初来嘛,就是这样。我第一次跟指导员出来串,屁股没坐热,我就不耐烦了。指导员算是钻进我肚里了。就在这路上,他说:‘小李子,你知道嘛,我们是在做人的工作哩!这工作使我们和边疆人民心心相印,建筑了一条看不见的坚固的国防线!”真的,那次指导员在闲谈中,就了解到一个土匪队长的行踪,我们立刻潜伏在国境线上,把他活捉了。指导员说:
‘能说我们这不是谈情说爱吗?完全是。是战士向边地人民表示出自己的真挚的情和崇高的爱!’”
回到那棵大青树前,我发觉小李子的腿有点跛,我正想问他是咋回事,他却停住了:
“休息一下。”他说:“给伊线赶牛的时候,被竹尖扎着脚指头了,我来整治整治!”他仍是眯缝着眼,笑着,解开了鞋带子。“要是刚才让乡亲们看见,下回子来,非煮鸡蛋叫我吃不可!”原来,他怕吃鸡蛋,这一晚都忍住了。
眉月这时透过一层薄雾,射到大青树上,把这棵大青树的剪影清晰地衬托出来,层次分明,浓淡相宜,那些插进泥土里的根须枝丫越发显得苍劲、刚健,仿佛告诉人们,只有把根须深深地扎进这肥沃的土壤里,才不怕狂风暴雨。
  ?即“姑娘,到哪里去?”
  ?给初生婴儿送礼称洗三礼。(附图片)
  〔任之玉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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