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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润身 1962-10-22 00:00

王二小接闰女

第4版()
专栏:

王二小接闰女
杨润身
王二小到温泉镇妹子家住了半个月,天天洗温泉澡,总算把早晚腿痛的毛病洗好了。在妹子家,说了一声回家转,拔腿就是个往回走,山路一百里,没到二更天,就踏进本村的边界了。
王二小今年六十五岁整,老伴儿比他小三岁,两个儿子分居另过着,一个老身子闺女出阁一年了。王二小回家走得欢,一不是急着和老伴儿说句知心话,二不是急着让孙孙们吻脸蛋儿,三不是急着看戏过庙会,他想的是:队上的工作和生产,本组的十二个社员好不好。王二小进了街,几步进了队部里,队部里连根人毛都没有,可他还是东看看西摸摸,蹲下来一口一口地抽旱烟,好像是,他只为到这里来蹲一蹲。他一连抽了三袋烟,身子骨不累了,才慢腾腾地回家走。
王二小的闺女叫绒绒。王二小走到家门口,用烟袋锅儿敲了三下门,“天呀”一声,绒绒娘把门开了。“我刚还去给你通了一回电话呢,你这工夫儿才回来。后天就过庙会了,你知道今年的庙会多红火,有省里的杂剧团,有专区的梆子腔。你真急死人。你的腿全好了吧?”绒绒娘张口就是一大串儿,张口就像擂大鼓。王二小可不起波不响浪,笑嘻嘻地伸着耳朵睁着眼,该应声的紧应声。老两口儿回到屋,绒绒娘还没有把饭给他端到脸前去,就又张了口:“吃了饭,快睡觉,明天赶上毛驴去接回闺女过庙会。”
王二小没应声。
“你的耳朵聋啦?”绒绒娘一步立到了王二小的脸前了,王二小紧说:“不聋,不聋。”
“不聋怎么不回答我?”
“刚飞进了喉嗓眼儿里一个小虫儿。”
“把小虫儿掏出来给我看。”
“哈哈哈,一下子咽进肚里了。”
“那你大声说,明天去不去接闺女回来过……”
进门就先接闺女,王二小心里可着实不愿意。从打初级社成立那天起,王二小没一天不在队部蹲一蹲,没一天不和队长说说话,更没有和本组的社员们分开过。在妹子家村里洗温泉澡,几乎是天天晚上做长梦,不是梦见在队部里讨论生产,就是梦见在小组里干活儿,或者在说笑,听念报、听故事。傍回来那天晚上,王二小还做了那样一个梦,梦见回家走到村北口,两个儿子把他拦住了,大儿子说:“爹,你的腿不好,今后别下地干活儿了,爱干的话,把自留地种好,把家里的猪喂饱就成了。”二儿子说:
“缺东短西我们全包着。”王二小知道两个儿子的话都是打心眼儿里出来的,可是把他气坏了,他对待儿子可不像对待绒绒娘,把脚一跺说:“把我拴死在自留地里?说这话,还不如在我的脑门儿上打我两巴掌哩,什么观点!”王二小说着又跺脚,把梦跺没了,醒过来,还骂两个儿子不知事。这工夫,还没有到队部走一走,还没有和社员们说上一句亲热话,哪一个爱社如家的人也得喉嗓眼儿里钻虫儿。可是王二小清楚,别人也都知道,绒绒娘的脑壳里有两大:一是她的母鸡,二是她的闺女。抗日的时候,靠减租息的钱买来的一头大黄牛拴不在她的心尖上,她却把自己喂大的一只母鸡看成命蛋蛋。一次鬼子奔袭村子,王二小和孩子们都不在家,绒绒娘抱走了母鸡丢了牛。爱闺女,更是故事多。有一回,一个孩子偷掰了社里的一棵嫩玉茭要烧着吃,被绒绒娘看见了,绒绒娘夺了嫩玉茭交到队部里,事后孩子的妈耍糊涂,指着一棵槐树骂了绒绒娘多半天,气得绒绒娘“砰”地躺倒炕头上,饭不下,水不进,觉不睡,队长来劝不顶事,社员们来劝不顶事,那个孩子的妈来认了错还是不顶事,眼看着气饿得绒绒娘就快塌台了,王二小连夜去把绒绒叫回来,绒绒只是叫了一声娘,还没有坐到炕沿边,绒绒娘就猛地坐起来,立时笑成了一朵花,又吃又喝又干活了。所以,刚才王二小没等绒绒娘落口就赶紧答话儿了:“去去去。”
“嘴说去是心说去?”绒绒娘又逼问王二小。
“心说去。”
“你要给我接不回来怎么着?”
“白天不叫我吃饭,晚上不让我上炕。”
“绒绒一辈子不叫你爹!”
“由着你!”
第二天,天刚鱼肚白,王二小就穿着新衣,赶着毛驴,哼着小曲儿出发了。到了“媳妇岸”地方,王二小瞪大眼睛朝后看了看,拴住了毛驴,提着鞭子“通通通”地朝着一块老大的谷子地跑去了。
王二小是要看一看队里的这块谷子长得怎样了。谷子长得一色好,王二小是那么高兴。还要去看一块黍子长得怎么样。上边一块玉茭地里有人传来话,七嘴八舌头,有的说:“真没想到这工夫儿会碰上小猪儿缺,要知道缺小猪儿,咱们队上的十五口大肥猪暂且不卖给食品公司就好了。”有的说:“卖了好,支援工业建设嘛。”有的说:“咱队上空起那么多猪圈也是个问题啊,肥料多受影响,眼看就该准备种麦了。”有的说:“要赶紧想法买小猪儿。”有的说:“你到哪儿去想法儿,队长的腿快跑断了。”王二小看不见听得真,那些人是队里的社员们。王二小心里一阵子热,拔腿要往玉茭地里去,可他刚把左脚迈出去,脖后的衣领被人捉住了:“你还往哪里跑?”
“我的妈!”王二小吃惊地回头一看,是他的老伴儿绒绒娘。
绒绒娘是赶来给王二小送雨布的,王二小当天晚上应得梆梆响,绒绒娘万没想到他刚出村儿就拐弯儿,气得她浑身打哆嗦,可她怕上边玉茭地里的社员们听见了,点着王二小的后脑门儿,小声地说:
“出村儿你就拐到了这儿来,这儿是长出了金银树,还是有了耍猴儿的?迟一天和社员们见面,天就塌啦?地就化啦?来回九十里,隔省又隔县,到晚你还回来不?你说你是甚作风?甚脑筋?遍世界没有你这号儿的活奶奶。”王二小还是他的老习惯,不多言,不多语,怕绒绒娘又点他的后脑门儿,两条腿迈得欢又欢,绒绒娘嚷到王二小接过雨布解开驴,忽地收住气火改成笑脸,拉住了王二小的左胳臂,万般亲热地央求说:“绒绒爹,我求你哩,你把绒绒接回来,明天你看戏俺给你钱,你要下棋,俺给你腾工夫,你就是带上红辣椒下街扭秧歌,俺也不再骂你没出息,早饭俺给你吃黄米粽子蘸白糖,中午俺给你烫壶老白干,晚上还给你吃捞白面,你行行好,千万、千万、千千万,早把……”
“绒绒娘,我说了听你的,就要保叫你满意,刚才我瞧见一只鬼头獾进了咱队的谷子地,我怕獾糟害了谷子,就往那里转了转,你快快家走吧。”
“俺再给你三角钱,半道儿上买瓶汽水儿喝。”
王二小慌忙接过钱,举起鞭子打了驴,绒绒娘高高兴兴地回村了。
绒绒娘进了村,话语还留在王二小的耳朵里。今年过正月十五,绒绒娘叫王二小接回绒绒看耍龙灯,王二小很听话,可他赶着毛驴走出村子三十里,碰上到村里安炉的老铁匠,不知怎的,老铁匠心口痛得走不了路。王二小叫老铁匠上了驴。绒绒娘一看接回的不是闺女是铁匠,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别扭了半个月。绒绒娘想绒绒,王二小也是看见绒绒就欢喜。这一回,王二小决心要把闺女接回来,痛痛快快地过个庙会。因此,他手里的鞭子响成了机关枪,毛驴好似驾了云。
王二小半前晌过了两界峰,到了岔河口。岔河口是个小集镇,正逢集日,集日上比过庙会还热闹。王二小赶驴路过猪羊市,小猪儿吱吱唤,一下把王二小唤住了。早晨,社员们在玉茭地里说的话,在王二小的耳朵里又响起来。
“我的天哪!这里这么多好猪羔。”这时候,王二小哪里还想到接闺女。一见小猪羔,像发现了聚宝盆。他忙把毛驴拴到槐树上,拍着巴掌跑上去:“这些小猪羔儿,是卖的吗?”“是卖的,‘河北家’,你要买先尽你。”王二小又问了一下价钱,价钱比老家便宜得多。“这可是我有福气,到哪儿找这般短嘴头、大耳朵、宽脊梁、小尾巴的好品种。”王二小立时去找和他在温泉镇上一同洗过澡的一个生产队长借了钱,又借了两个装小猪羔的筐篓和绳索,买了一般大的十五个小猪羔。
王二小叫毛驴吃了两把草,把小猪搭在毛驴上,急急忙忙往回返。没料到,小毛驴太认生,听小猪羔儿乱叫唤,不是跑就是跳,王二小哪能许可这般样,小毛驴刚一跳就心痛了,找了一根粗点的树枝当扁担,把小猪羔儿挑在肩膀上,还怕小猪羔儿热着了,哪儿有荫凉走哪儿。十五只小猪羔,一百多斤重,好小伙子也难顶,可是他心里乐,还不住地和空走的毛驴说上几句话儿:“驴儿呀,驴儿呀,不是别的,你就是瞅准了我王二小的脾气儿软啦。……”
太阳傍落的时候,王二小翻过了一个岗,一下望见了他的村儿,他想绒绒娘定会说:“绒绒爹,这就是你给我接来的闺女呀!”王二小身上忽的一阵冷,止步倒吸了一口气:“我的天呀,想个什么法子交代她。”
王二小回到家,天时已经不早了,他还没有进大门儿,绒绒娘就箭一般地跑出来,并且大声说:“俺的佛,可把俺的心肝儿给接来啦!”
王二小没应声,挑着担儿急忙走到院里去,把小猪羔撒出来。刚离开“妈妈”的小猪羔,一出筐篓好像长起翅膀了,“叮叮!当当!”“吱吱,哇哇!”有的上了锅台,有的撞倒了脸盆,有的乱拉巴巴,好不热闹。王二小一看小猪羔都欢乍,急忙给小猪羔舀食吃。他刚给小猪羔舀了两瓢食,气瘫了的绒绒娘,把王二小的右腿抱住了:“俺的爹,这就是你给俺接回的闺女啊!”
“绒绒娘,你先别急,等我喝口水,吃口饭,再给你说清楚。”
“你吃屎也没人给你啦。”绒绒娘一用力,立时叫王二小坐下了。王二小不能吃饭,掏出旱烟袋,绒绒娘又把王二小的旱烟袋夺了去,并点着王二小的脑门儿,一声接一声地骂起来:“我把你个榆木疙瘩呀,你说说,打从你拔了地界石子那一天,你欺负俺有多少次啦,你眼里还到底有俺没有啦!亲戚送你一棵苹果树,俺叫你栽到自己院心里,你赶紧去栽到队部的院心里,人家要宰驴吃驴肉,你去花钱把驴牵回养起来,等把驴养壮了,谁都说能值一辆飞鸽自行车,俺叫你快去赶集把驴卖了,买回一辆飞鸽车,哪知道你把驴又交给了队里,只要了六十五个劳动日。我说你大账算不清,骂你大傻子,你偷着把你的耳朵眼里塞了枣核子。正月十五耍龙灯,我叫你去接闺女请女婿,你给我接回一个铁匠来!孩子们也都知道‘六月庙,日头长,出阁的闺女要见娘’。这会儿你给我接回一群小猪羔!俺的活祖宗,你说说你到底是个甚思想,你是不是要逼俺死,你……”绒绒娘说到这儿,眼泪哗哗往下流,喉嗓眼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王二小还是他的老样板,不笑也不闹,不慌也不忙,掏出毛巾给绒绒娘擦眼泪,手上挨了打,毛巾飞走了,他笑了一声说:“绒绒娘,我肯逼你死?你说我眼里没有你,老实说,你在我的眼里头,比太行山还高多哩!你想咱绒绒,我也不是不亲她,可你哪知道,我疾箭似地跑了去,她偏偏不在家。”
“她哪儿去啦?”绒绒娘猛地把泪擦掉了。王二小又赶紧说:“她到县里参加经验交流会去啦。”
“她刚做媳妇儿,能创造什么经验哩?”
“她在咱这儿管理棉花拔了尖儿,她肯不把技术带到婆家去?”
“那你在她婆家吃的什么饭?”
“炒的鸡蛋擀的面。”
“她婆家喂着几只鸡?”
“一只啼明,七只下蛋的。”
“她女婿在家不在家?”
“还在阳泉市上工作哩。”
“我就不信她婆婆会给你炒鸡蛋。”
“她婆婆如今可进步哩,我说咱俩都想闺女想得眼睛红,她给我解释说,要有大眼光,把队里的生产搞好是第一……。”
“呸呸呸,她婆婆根本就不会说‘搞好’两个字儿,完全是你瞎编的,你不给我接回闺女来,还一口假话支应我,可真是大了你的胆子啦。”绒绒娘说到这儿,嗖地一下站起来,拔腿就要往屋里,王二小也赶紧站立起,伸手拦住了绒绒娘,万般认真地说:“绒绒娘,我……我的胆量可没有大一点儿,我怎敢和你说假话,我是没有经验怎么的。我把苹果树栽到了队部里,你生气冒火两天半,我把毛驴交回队上有,你一气儿嘟嘟了我半个月,正月十五我请回铁匠来,你斜眼儿看我六七天,这一回,我要不给你接回闺女来,你还不给我摆刀山?我吃了铁啦,我敢向你编假话,你可真正主观了。”
“主观了!你也甭想再登我的屋。”绒绒娘猛地推开了王二小,几步跑回屋里边,“咣当”一声响,把屋门闭了个死死的。
王二小不知是真的生了火,还是早就计划的,他两步走到窗台下,伸手推开了两扇窗,手一背,腰一挺,嗓门儿提老高,来了干脆的:“绒绒娘,我就是向你说了假,你也不该向我耍这歪!你拿起笤帚疙瘩敲着你的脑袋想一想,我把树栽到队部里,不是为自己;接回铁匠修农具,不是为自己;把驴交回队有,没有你的份儿?我买一群小猪羔,对你没便宜?你看看你的屋,你摸摸你的衣,什么不是有了社才有的!咱要不积极走党指给的路,今天还有你的小命儿吗?你还接的甚闺女!你一辈子带着你的皮眼镜儿,你到老还是看不见牛,只看鸡!你看看你是个甚玩艺儿,你说说你算个甚东西!你不叫我再登你的屋,你要改不了你那老观点,你用大花轿能把我抬回来,算我是个没出息的!”王二小字字带火,句句带气,有板有眼,一猛气儿说到这儿,收拾好小猪羔,挑起担子就往外走。
不知是绒绒娘信了王二小没说假,还是王二小的一阵硬话叫绒绒娘的糊涂脑袋清楚了,王二小把小猪羔挑到队长门口,还没有开口喊队长,绒绒娘在屁股后头赶来了。
“我的祖宗啦,我嚷你两句子,你可拿着棒槌当了真(针),半夜三更的,你还麻烦队长家给你做饭呀,快快地给我……回去。”绒绒娘本意是说叫王二小给她“滚”回去,她把“滚”字儿吃去了。
〔徐启雄 插图〕(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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