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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力行 1949-11-29 00:00

“同志,我家缴的公粮搀水了!”

第6版()
专栏:人民园地

  “同志,我家缴的公粮搀水了!”
程力行
吃晚饭的时候,王伯伯笑嘻嘻地跨进门来,在昏黯的油灯下递给了爸爸一张纸条,说是村里给我家分配了公粮的份数,我望了一下爸爸的脸,他皱起了眉头,半天,没说一句话。
王伯伯本来是爱说话的,自从他被选作村里的代表到县上开会回来以后,他的话更多了,逢人便宣传:“现在实行民主了,咱这个庄稼汉,在县里开会,也坐上席,县长和什么干部都亲自和咱谈话,临了,还招待咱看了一出刘胡兰,那个戏真好。”他说时,眉飞色舞,随手抱过我们围绕他的一群孩子中的一个,用他那灰而长的胡须向抱的孩子的脸蛋上磨擦,怪痒痒的。最后,他哈哈地笑了,咳嗽中夹杂了象夜猫子叫的笑声。
今天,王伯伯看到了爸爸的脸色,收敛了他的笑声,也没多说一句话,只是坐在了门槛上吸烟。
还是妈妈机警,打破了沉默的空气:“派公粮了?我家掏多少?”“不多,上面写着,”王伯伯站起来,在灯光下又把爸爸手里拿着的纸条要过来,弯下身子,几乎把胡须放上了灯火:“每亩公粮二十二斤,地方粮五斤,共二十七斤;你家是十一亩二分地,除去人,牛的免税,哈哈,拿的还不到二百一十斤呢!我说老三,咱们都翻了身了,又都领了地,为国家,拿点子算不了什么……。”
王伯伯走了以后,爸爸嘟嘟哝浓地,翻起了他那因劳苦生产而充满了血丝的眼球,有时狠狠的瞪妈妈,也有时狠狠的瞪我。我知道,当他向我们一显出这样的眼光时,是在找寻我们的差错,谁有一点让他瞧不顺眼,或是做错了一件小事情,他便会用象一阵夹有急雨的暴风,拍案摔碗地骂到我们头上来,因此,我赶快不声不响地爬上了炕,躲在暗影里,看妈小心翼翼地洗刷锅碗。
妈也沉默着,灯影里,乱发掩盖了她的黄脸,也叹着长气。
“怎么,你们这么想不开?”我心里想,我摸清爸爸的脾气,可就没敢说出声来:“有地不肯拿公粮,前方的兵吃什么呀!”我想到今天放学时,老师再三地嘱咐我们,让我们动员自己的爸爸妈妈,要响应上级的号召,快缴、全缴、缴好粮食,不留尾欠!这个工作,我看是做不到了,所以我也很不高兴,想着,想着,我也就蜷屈了身子,倒在炕角睡着了。
身上很冷,矇胧醒来,屋子里仍旧点着油灯,爸没睡,妈也没睡,他们唧唧哝哝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妈的身后停着一大布袋满装的粮食,她蹲在灶前一笊篱一笊篱从盛满水的锅里往外捞东西,漏着清脆的水声。爸弯曲了身子,接过妈妈捞出的东西在铺在地上的席上摊着,他很神秘,不恼也不笑,黝黑的额上轻浮着汗滴。
我偷偷地一看,啊,是小米,带水的湿的黄色的小米!
我再也睡不着了,心里胡思乱想,也不敢出声。但是我想,如果老师再问我:“谁最落后?”我一定答复:“爸爸和妈妈。”
第二天,爸爸的咳嗽声惊醒了我,我不知什么时候被塞在妈的身边的。爸穿了衣服在登鞋子,我说:“爸爸,咱什么时候交公粮呢?昨天老师让我们动员呢!”
爸拉长了脸子,向我翻动着他那血丝糊着的眼说:“孩子家,少管闲事!”最后,他的脸色更凶狠了,我拉下眼皮,不敢再看他一眼,只有他的声音粗暴而急促地向我的耳朵里乱钻:“对外少说闲话,缴公粮,也要你动员?我午后就缴!”
他背上粪筐,在门外咳嗽了两声,拾粪去了。
哼,我肚里有数,回来看!老师时常和我讲,解放军受冻受饿在前方打仗,我们翻了身,分了地和房,怎么缴这种搀水的坏公粮呢?我不赞成爸爸和妈妈做的这事。
午后,我很快的吃罢了饭,跑到村公所的门前,一群的人在门口的枯槐树上围绕着,一个个的扛了布袋把粮食倒在扇车的漏斗里,搅动扇车的是王伯伯,别看他搭拉着灰的长胡须,扇动起来可满带劲头儿呢。粮食象黄水一般的泻下来,从扇车的前口扬起了一片土和米糠的雾,落在王伯伯的头上、背上、胡须上;落在一簸箕一簸箕把扇好的粮食装向口袋的年年的妈的头上,她的头上包了一块雪白的手巾,但是雪白的手巾已变成黄色了。
猴的爸爸扶着秤,米糠和土把他的脸粘成了个鬼脸,龇裂着两排雪白的牙齿,喊叫祥发扛粮食。他的声调老是哑驴似的,越着急,嗓门也越粗。
他们笑着、喊着,动着手秤粮食,乱成了一片。
远远地爸爸推了辆木轮车,也来缴公粮来了。我躲在拐角里,看他把两口袋粮食卸下来,停在扇车的一边,搭@着和王伯伯说着话,他不恼怒,也不象昨天晚上那样皱了一夜的眉头,我看他倒很安详,不过笑容是勉强的。
祥发把爸爸的粮食注进扇车,王伯伯又一仰一优地扇动起来。
“多么干净啊,没有糠也没有土!”王伯伯笑了。
“真好,米粒又圆又饱满!”
“头一份儿,刘三家的米!”年年的妈也品评着,她一面往布袋里装一面催猴的爸爸过秤。
爸爸也笑,帮着把装入口袋的过风米捆住口,两袋顺躺在一块,系上绳子,拿起根木扛同祥发把米扛起来过秤。
我觉得我站在拐角里发抖,我从来没有这样恼怒过,但我的眼泪好象从眼里迸出来了,我的心跳动了,又羞愧又恼怒,仿佛全身都充满了力量,我跑过去,用力挤开祥发。
猴的爸又伸长了脖子,颤动着哑驴似的调子:“写一笔——刘三的米——连皮——二百一十八——”
我上前扒住了秤杆,我觉得自己几乎成了一个疯子,喊着,嚷着:“同志,不要收这分公粮!我家缴的公粮搀了水了!”
大家怔了一下,忽然乱纷纷地动起了手,把口袋解开,王伯伯抓起了一把米凑近了鼻孔审视,年年的妈把米送到嘴里品尝着。一会儿,他们把爸爸围拢了,嚷着乱着。
爸爸本来身材高大,象一根电线杆子,这时我看他渐渐矮下去,弯了腰,低了头,脖子从黑黝中透出了紫酱色……。
“扛走,换去!”
“扛走,快拿好米去,你这……!”
我一口气跑到学校里,我胜利了,战胜了爸爸的落后,心上非常轻松愉快。老师已经上了课,看见我挺了胸脯走进教室,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来的这么晚?”仍继续他的谈话,告诉我们怎样发动群众赶快缴公粮。
我跳上自己的坐位,没心听讲,心思乱了,在想,如何在放学后安慰劝勉我那落后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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