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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剑韵 1963-04-30 00:00

张滋生

第2版()
专栏:

张滋生
本报记者 叶剑韵
  在区委办公室里,桌上堆了一大叠英雄模范的事迹。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国家,真是英雄辈出,人才济济啊!可是问题来了,这么多的材料,先看哪一份呢?办公室的老赵同志熟悉这些事迹,他随手抽出了薄薄的几页,说:“瞧一瞧张滋生的怎么样,他是个送煤工人。”
这是份油印的材料,字大,从头到尾不过五六页,花三四分钟就看完了。说老实话,材料是不耐看的,一遍溜下来,印象不深。不过,这里面有条小标题,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被这条小标题吸引到天津南市东兴街煤业门市部来了。
(一)
不巧,张滋生往马家大院送煤去了,我决定去跟一次班。
在一处拐弯的地方,我向一位老大娘打听道儿。
“马家大院!顺襟子转,往西,第三条街。”她以为我说话就走的,可是我注意起她的煤球炉子来了。那喧呼的火苗子,一窜老高,真逗人。
“打听谁?”她用眼睛瞟了我一下,“送煤的老张,对不?”
我有点惊奇了。
“嗐,你不是刚从煤店来的吗?”接口又问我今日几号,“七号,七号不就对了。”她拎起铁壶往炉子上一放,两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拉过一条板凳来:“坐吧,菜买了,面也和了,咱给你说说话儿。”于是,她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张滋生。
——七号跟张滋生是个什么关系哩?街坊说,张滋生的日子是不含糊的。可不是,他送煤,不是三二百户,是八百上千,他要编排编排,譬如二号给春荣里五十八户送,三号就是首善街那三十家子,四、五、六哩,又该上华安街了,七号正轮到马家大院。嗬,老张的煤车往当院儿一停,不用瞧月份牌,准知今日几号。这不是瞎说,人哪有个不生病的,还有听报告开会什么的,不哩,煤车儿来不了,人也会来一趟,来打个照面儿。
稀罕吗,稀罕事儿多的是。
前年冬天,那雪,下的满街满树,我一早起来倒炉灰,一瞧有人在拣垃圾。谁哩,大清早起的,就忙着发财,嗨!真是冤屈好人,你说是谁吧,是滋生。这个泥菩萨做的实心人,他在一个煤核一个煤核用脚踩,用脚碾。你别见怪,那时候,我对这服务行业的认识也是挺差劲的,以为他出了什么岔儿,受了批评,心里怪难受的,出来踩踩煤核儿散散心哩。我喊了他一声,还用了责怪的口气。可他,倒是高高兴兴的。
“大娘,你瞧,这煤核儿没烧透咧!”
“一星半点的,谁能保那个险!”
同志,你们家也是自己做饭吧,炉灰里面有个一星半点的残煤,这算得上一回事儿吗。可他就是那么认真。
“大娘,话可不能那么说啊,一处不多,十处许多,咱门市部一个月要销三几百万斤煤,打个百分之一,就是三万来斤,这一年哩,三十六万斤。”
咱这些上年纪的,整天忙乎个灶前灶后,谁算过这笔大账。他先问我几口人,一个月烧多少煤。这个数他全有底,这么细心的人还能没底。他说:
“五口人,一年加上冬天取暖的煤是六千斤,”——他说的一点儿不错——“好了,三十六万斤,够你一家子烧六十年。”
说到这里,炉子上的水开了,她给我倒了杯开水,又继续往下说。
——我说的是我亲眼见过的,往下说说咱们居民委员会大伙儿的意见吧。
咱们街坊都说滋生人好,要写张大字报,表扬表扬这个傻老好子。平常个个说他人好,轮到红纸上写黑字了,瞧那个抓瞎劲儿吧。咋办哩,大家举我当个访问代表。话都说不圆,当什么代表!我鼓了鼓劲儿,去了。一进煤店,正碰上市里选劳动模范,滋生的名字早上过榜啦。心想:人家模范快当上了,还惜乎咱这张大字报。大字报没写,倒把他的模范事儿全打听清楚了。
不是说煤核儿没烧透吗?他在这件事情上可动起脑劲来了。他呀,真有股傻乎劲儿,从首善街、庆善街、华安街,到晋泉里、公议里、珍明里、春荣里、马家大院,这八几百户人家的炉子全摸了个底。我也是个实心人,心想:送煤的管送,烧煤的管烧,井水犯不着河水,摸那个底干嘛哩。人家给我说了一档子事儿,我才开了窍。
公议里有个老婆子,没儿没女,老两口住在个楼上,隔壁住的是七口一大家子。这天滋生送煤去了,给那大家子送的是拳头大的块块煤,给那老婆子送了一百五十斤煤球。大块煤,齐崭崭的油光闪亮,老婆子眼馋了,她也要。滋生告诉她,你人少,这不合适。左说右说,老婆子一百个不依,还说了气话儿,说出钱买煤,合不合适,送煤的管得着吗?当天滋生只好给她换了五十斤块煤。这简直是遭罪呀,两口子使的是碗大的一只炉子牛眼睛大的一口锅,大块煤放得下烧得尽吗?只好烧一顿饭砸一顿煤。五十斤块煤砸出了一大堆末子,老婆子的膀子也砸痛了,这还不算,住在楼下的人意见可大啦,你想,一天烧三顿砸三顿,嗵嗵笃笃的,楼下的人受得了吗!
这下我豁亮了,送煤的不能光管送,烧煤的也不能只顾烧,要两下里拉起手来,要讲究个对路子,讲究个烧好烧省。这不就对了,为了这个,滋生才下的那番苦功夫,摸的那个底噢!
嗬,这可不是件小事,咱这八几百户人家,什么样的炉子没有,有高筒炉子,地砖炉子,煤球炉子,花盆炉子,这上千的炉子,炉膛有高矮,炉肚子有大小,炉膛高肚子大的,烧硬煤块煤就较比合适;炉膛矮肚子小的,也叫它烧大块煤,准烧不透。可让它烧煤球煤砖哩,火旺、烧透又不浪费。滋生摸的就是这个底。有了这个底,今儿送哪几户,是什么炉子,送什么煤,谱早就打好了。你知道吗?滋生送煤,用的就是这个办法。
他摸炉子的底,还摸人的底呢!咱这南市,双职工多,还有上夜班的。双职工是一种情况,平时他们锁住个门儿,星期天,上午又想多睡一会儿,下午还得出去买买东西。滋生就选个星期天下午两三点给他们送煤。这既不妨碍人家休息,也不影响人家出去办事。对上夜班的也是这样。他处处考虑给人方便,人家院子里晒了衣服,卸煤的时候,总是轻起轻落,不让煤灰把衣服弄脏了。天津这地方,数南市地势洼,下过三场两场暴雨,不少人家屋里就要进水,水把煤泡湿了,做饭就成了问题。那家容易进水,他心里也有个底,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操起麻袋,称好煤球,披件雨衣,给进水户送煤。
瞧瞧这种服务态度!有时我故意问他:“滋生,你这样一家一户的摸那个底,怕不怕麻烦!”他怎么说呢,他说的才好哩,他说:“我麻烦一点,别人不就省了许多麻烦。”他的心思,全用在这上面了!
滋生会送煤,还会做宣传。煤车一来,瞧那身汗,咱就给他凉一碗开水。他端起水碗来开口先问:“大娘,煤好烧吧!”接口就说省煤的好处,省煤的办法。
他宣传省煤,不是光说不做,他做的比你还认真。你见过他那挂胶皮轱辘没有?没有,劝你去见识见识,真新鲜。那车上,有个麻布兜兜,还有一把小扫帚,每次送煤,车上撒个一斤半斤的煤末子,他都要扫起来,哪家的归哪家。一把两把的,犯得着那么认真吗,这是节约,这是他做的样板。我儿子有时大手大脚的,地上撒点煤末子,就跟垃圾扫到一块儿去了。我就说他了,我说,你就不学学人家送煤的老张!
为了省煤省劈柴,你想不到他多会张罗。这是前不久的事儿,滋生邀我到华安街三百一十三号周淑云家去。我去了,一到那里,嗬,张家大婶,胡太太,还有打老远老远赶来的梁家大伯。好几十口子,这是干嘛,大伙儿聚精会神正围住个煤球炉子在瞧哩!瞧嘛,瞧周淑云在使劈柴生炉子。你说说,咱做饭做了几十年,连个炉子都不会生!生会生,可就是不通窍,人家周淑云一块引火柴劈成四五枝,用碎煤球,转眼炉子就着了,只用了三四块劈柴,真是又快又省。梁家大伯喜欢说笑话,他说这是张滋生召集的现场观摩大会。回来我也跟人家周淑云学,真灵,新法儿一个月至少能省四十斤劈柴。
滋生是个送煤的,可人家翻出了这么多点子。我说,他就是个实心实意为居民服务的人。……
看来她还要说下去,一瞧桌上的闹钟十一点半了,就把炉子上的铁壶换成了铁锅,笼屉往上面一放,准备做午饭。就在这个时候,她还是说个不休。不信你向街坊打听打听,保险人人都说:“送煤的老张,那人可没错儿,那种服务态度才叫服务态度哩!要不,人们干嘛挑他当咱天津市的特等劳模?”
(二)
张滋生的事迹是动人的,可是更动人的还是他懂得了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跟我谈起过一本书上的一句话:“人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而且也是为了别人”,他在懂得这句话的全部意义之前,是走过了多少漫长曲折的道路!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个人问题,譬如前途啦,地位啦,希望和理想等等。他今年三十六岁,解放那年不过二十二岁,大凡青年人想过的问题,他都想过。
二十年前,他十六岁,想学成个买卖人,于是到山东章丘西关三盛公杂货店站柜台去了。为了个人的前途,他学生意的第一天,早晨,一起床,就拿起扫帚来扫地。先扫老板的账房,然后沿着柜台扫进店堂。无论扫哪里,都是很认真的,青砖铺的地面,扫得个净光。他把老板扔下的果皮烟头,破纸烂绳头,以及古年八代的积秽积垢,通统扫到了店堂门口。就在这个时候,老板进来了,先是脸色一沉,接着操起根枣木棍子,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三下。
他痛,他哭,可不敢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时过境迁,在一次麻将桌子上,老板赢了钱,老板高兴,张滋生也在替他高兴,一时的高兴,他向他说出了这个秘密。
“扫地嘛,要从外面往里扫,这叫招财;从里往外扫?”原来想说“破财”,他忌讳这两个字,只说了,“呃,哪有这个规矩!”
他挨打了,打的是他把老板的财破了,打的是他不懂规矩。
学生意先得学规矩,规矩又那么多,忌这个犯那个的,简直没完没了。
这些规矩,老板看得挺神秘。他常警告张滋生:“学生意,有那么容易!十年学成个庄稼人,十年可学不出个买卖人!”这样的买卖人张滋生没有学下去,他回家种田去了。
一九四九年,他第二次带着学成个买卖人的愿望来到了天津。那时候,天津刚解放,街上乱得很,叮叮当当的银元贩子,鬼鬼祟祟搞投机倒把的,真是无奇不有。他想,我是老解放区的人不走斜门歪道,有本事的,将力气换饭吃。于是,他进了私营的恒丰太煤厂。
送煤!送煤就送煤吧。他这人有副倔脾气,钱可以少拿,苦可以多吃,力可以多出,有一条,可受不了气。刚解放,还有资本家,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思想也还没有变过来,一个送煤的,哪有不受气的。
张滋生拉着煤车从街上走,人们叫他“煤黑子”,“煤鬼子”,他有点受不了了。他送煤的地点是甘肃路、锦州道一带,当时这一带多是资本家、高级职员的公馆,他一进门,那些妖艳怪气的姨太太们,就拿手绢儿捂住鼻子,有的躲着他,有的两只手直摇晃,“去,去,脏巴溜球的,出去,快出去!”那架势,像?喝一条狗。卸完煤要给钱了,好像送煤的是个瘟神,沾上边儿就要得瘟疫,钱不让手接手,也不让放在桌上,要放在门前的台阶上,让他去捡。
他真受不了呀!
不巧,就在这个时候,他拉痢疾了。他想告个假休息几天。掌柜的说:“不行,生意正紧着哩,你得套车!”他想,他还不如一匹大青骡子哩,骡子腿瘸了,掌柜的一天起码念叨五遍。
人家把送煤的不当人,他也就把送煤不当一回事。他认为世界上有许多种不光彩的职业,送煤的就是其中的一种;他厌恶这个行业,他怕提起送煤这两个字,可他又得去干这一行!给老婆写信,也没有说实话,只说在一家煤炭公司学生意。春节,他回老家去,穿着送煤的那件大棉袄,一直没有好意思往家捎。他在街上走,不论冬夏,总是把帽子搭拉下来,为的是怕在街上碰到老乡。他很少说话,学会了低下头来抽闷烟。送起煤来,哪样省事省劲就哪样办。他在混日子,在等着一个机会,有朝一日,进工厂当工人。
三反五反开始了,社会风气在变,他也在变。“谁养活谁”的讨论,使他第一次懂得了那些捂住鼻子、?喝他的男人和女人,是由像他这样的一双手养活他们的,他们厌恶人,他们不配。公私合营以后,他参加了工会,第一次享受到了劳动保险。每季度有一条毛巾,每个月有两块肥皂,每天由店里出钱洗一次澡。这点东西,对一个送煤的来说,真是个翻天复地的变化。每天一下班,他可以洗得干干净净的,觉得自己是个“人样”了。他的精神领域扩大了,开始意识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变化从这里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他的煤车逢到上坡,不是工人就是学生,在后面帮他推几把;用手绢儿捂住鼻子的女人越来越少了。不用说,煤钱是直接交到他手里的。走到哪里,人们称呼他同志。送煤到户,夏天开始有人给他凉一杯开水,冬天有人叫他到屋里暖和暖和。市、区煤建公司一成立,他常和经理、书记坐在一张桌子上开会。……
他把送煤当一回事儿了。他给老婆、父亲、妹妹都写了信,说自己是个光荣的送煤工人,没有他,人家就得吃生的喝冷的。他那件六年没敢往家捎的大棉袄,一九五六年的春节,也第一次捎回去请老婆帮他拆洗。在天津的老乡也常有个来往了。
(三)
过了不久,这一桩一桩的新鲜事儿都过去了,日常的小变化,已经引不起他的激动,他又习以为常了。于是,他又在想,现在,他走在街上,满街满巷的人,他不比谁低一头,他是个送煤工人,他是企业的主人,他还是国家的主人哩!这地位是有了。可是理想呢?前途呢?希望呢?难道要送一辈子的煤?他思想上还有个缺口,他琢磨起个人问题来了。
一九五七年,是他第三次学做一个买卖人的一年,不过,这不是旧买卖人,而是新的、社会主义的买卖人。这一年,天津市煤建公司办了个职工训练班。送煤的还要学习?送一百斤人工煤球一块二毛,机器煤球一块四,再笨,这账也算得过来。他起初还不大愿意去学习呢!人家说,你别那么主观嘛;最后,他还是去了。
三个月的学习,给他辟出了个新天地。嗬,他就像一座没有窗户的房子,玻璃往上一安,通明透亮。这玻璃不是别的,就是觉悟。有了觉悟他看得远了。
他看到了人和人之间新的关系。一个人的周围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人做工作,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兴趣和自己的爱好?不,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他张滋生有今天吗!“人活着,不光是为了自己,而且也是为了别人”,他懂得了这句来自书本上的话的全部含义!
他也真正懂得了他和煤的关系,煤还是过去的煤,在他眼睛里,这煤的价值却大大提高了。他住的地方离门市部再远,只要是天下雨了,哪怕是深更半夜,他也要赶到门市部去,把煤垛子苫好;刮风了,天再冷,他也要抓住冰冷的水管子,往煤末子上洒水,不让雨冲走风刮跑一星半点的煤炭。他珍惜煤炭,因为煤炭是他为人民、为社会服务的手段。
也是这一九五七年,他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他的精神世界更高超了。在一次党的小组会上,他说:“我们的穷根子挖掉了,可是社会主义还没建成,现在就想过舒舒服服的好日子,那就太不对了!”为了社会主义他在送煤,他在揣摸各种各样家庭的需要送煤,他的煤车上装上了扫帚,一点一滴的节约用煤。……他在进行创造性的劳动!
去年,有二十个中学生先后参加了中心店和门市的工作。开始,他们怕脏、怕累、怕苦,不敢上街,见了人嘴巴也张不开。张滋生给他们上课了。他说:“咱送煤,脸是黑的,可心是红的,血是热的。”张滋生就是个心红血热的送煤工人!
我在离开天津的那天,又去访问了张滋生。我说:你的理想、前途、地位这些都谈过了,还有什么希望没有?
他说:干嘛说嘛,卖嘛?喝嘛,眼面前的希望嘛,就是好好学习,叫卖煤的懂煤!
“卖煤的懂煤”,这就是那份材料的小标题,是用美术字体、花过一番功夫刻出来的,很吸引人的小标题。(附图片)
张滋生给马家大院居民送煤球 陈锡珍摄
乔夫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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