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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祖培 1963-07-31 00:00

对手之间

第6版()
专栏:

对手之间
刘祖培

下一周,连里就要实弹射击了,班、排和个人的决心书纷纷送到了革命军人委员会。为了把“军事竞赛”这一栏布置得醒人眼目,文娱委员管明忙得着实够呛。
开饭哨子吹了不到一刻钟,管明就撂下饭碗,蹦进俱乐部来了。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中,他一眼就发现了一张新贴上去的黄色油光纸。靠前一看,是份挑战书。上面写着:
战书下一班 交给姚大冷
骑枪一练习 射击争优胜
枪枪中十环 才显真本领
若问下书者 七班张虎生
张虎生?管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哼!这个参军才三个月的奶娃兵,也敢和全团闻名的神枪手挑战?他想,无论如何要给老兵争口气,不能叫人家煞了威风,便掏出钢笔刷刷刷在张虎生三个字下面划了两行大字:
靶场见高下 我来作中人
写毕,正要笔走龙蛇地签上管明二字时,却只见笔尖动,不见墨水来,朗格搞起的?他用劲甩了几下,还是不下水,只好提着笔,一溜烟跑回宿舍去了。
等他灌满墨水跑回来时,俱乐部里已塞满了人。人们正在吱吱哇哇地议论。他忙提高嗓门:“闪开!闪开!中人来啰。”可是挤到墙跟前时,却再也出不得声。原来在“中人”下面,已签上了指导员的名字——何立志。
四周爆发出阵阵笑声:
“活跃委员,你朗格搞起的哟?”
“这台事你可管塌了。”
管明愣怔怔地立在那里,指导员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来,咱们俩一块当这个中人。你当姚大冷的,我当张虎生的。”
管明向人群一瞥,叫了一声:“要——得!”二晚点名后,管明把姚大冷拉到了操场上,两人并排坐在篮球架下。管明满以为把挑战书的事一讲,对方一定会有一番激烈的议论和响当当的保证。哪知姚大冷却一声不响,抬着头,拧着眉,两眼定定地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
管明等了一会,用肘拐一拐姚大冷:“你讲话呀。”
“讲啥?”
“哎哟!人家张虎生跟你挑战的事嘛。”
姚大冷“哦”了一声,又呆呆地看起月亮来。
正在兴头上的管明,如像被人劈头浇了桶凉水似的,冷了好一阵。心里想,我的老同志哥,你朗格搞起的?可还记得去年那阵子,领导上让你改背自动枪时,你不愿换手。你到连部要求说:还是让我扛步枪吧!到了战场上,一枪一个打得解恨。子弹打完了,还可以和敌人拼刺刀。如今那股英雄劲哪里去了?倒怕起个奶娃兵来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说出了声:“真是个胆小鬼。”
“你说谁胆小?”姚大冷毫无表情地问了一声。
“说你,说的就是你。”管明说漏了嘴,索性成心气他一气。“凭着你这份本事,闭着两只眼睛也能打赢他。我可是替你答应人家了。你不敢应战,不是胆小鬼是什么?”
姚大冷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你胆大你和人家应嘛。”
“呵,你!”管明想不到得到这样的回答,气虎虎地嚷道:“别人指名道姓找的是你!要是找我,不是吹,别看我背了半年的自动枪,到打时换下手,也不会输给他张虎生。”
姚大冷不愿听他这套宏论,换过话题问道:“你知道人家在参军前是干啥的?”
“当工人啊。”
“还有呢?”
“开机器啊。”
姚大冷又问:“你知道他爸爸是谁吗?”
管明觉得姚大冷今晚上是够“冷神”的,你谈黄瓜,他偏提蛤蟆,尽说些不沾锅边的话,就顶撞他说:“你才怪哪,我又不是户籍警察,朗格晓得?”
姚大冷从衣袋里摸出一枚小钱来,递给管明:“你往天上照。”
不说不怪,越说可就越神了。管明不悦地问:“弄啥嘛,我又不想研究天文。”
姚大冷用手一指:“喏,用钱眼罩月亮左边那颗最亮的星星。要快。”
罩就罩吧,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管明瞅准了方位,两个指头捏着小钱往上一举,哟!星星还在小钱的圆环外哩。罩了几次,不左即右,总无法把星星一下子套进方孔里来。他生气地把小钱往地下一丢:“算了吧,正经的不谈,弄这些玩意儿干啥?”
姚大冷拾起小钱,二话没说,慢腾腾地走回去了。
管明没想到自己会碰这么一鼻子灰,兀自坐在篮球架下生气。忽然有人挨着他坐下来,他以为是姚大冷转回来了,挺窝火地说:“去去去!别个才不想理你。”及至听见咯咯咯的笑声,方觉得不对。扭头一看,旁边坐的是指导员。
指导员笑着说:“怎么,你没罩住星星,拿我出气呀!”
管明惊奇地问:“指导员,你咋会知道?”
“我远远地看见你的手对着天空比划,就猜到是姚大冷在考你了。”
“考我?”
“对,你别看姚大冷成天闷声不出气,只是他不像你那样爱把话往外边冒。他很早就开始摸射击中迅速构成瞄准线和精确掌握击发时机的问题了。这是咱们训练中的一个难点。那枚铜钱,就是他的‘常备准星’。为了练成百发百中,他可真下过一番苦功夫。现在,他不仅能毫无差错地用钱孔套住闪烁的星星,就是套在雾里飞闪的萤火虫,他只要一伸手,定是十罩九准,从不落空。”
“那他为什么反而不敢和张虎生应战?”
“会应的”,何立志肯定地说,“不过,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知道自己的对手也不弱。张虎生在工厂里也是个不错的射击运动员,再说他爸爸张二虎,从前也是咱们军有名的神枪手呢。”
管明想起自己刚才的唐突,后悔不该那样说话。
何立志看看表,说:“十一点了,睡觉吧。”在回来的路上,又小声地对着管明的耳根说:“放心,他不会让你这个中人坐炭盆的。”三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射击预习场的上空,地面上蒸腾起一股股热气,战士们静静地趴在地上,专心地瞄着,一颗颗汗珠从鬓角滚落下来,枪托上油汪汪的涂了一层汗水。
只有管明心不在焉,不时回头朝骑枪组的预习场地望去。指导员讲的“知己知彼”的话,老在他脑子里转。他很想实地调查研究一下张虎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好为今后的胜败作好精神准备。人一分了心,就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为什么还不吹休息哨呢?他灵机一动,站起身来,从空弹袋里掏出一块布,往骑枪预习场走来,向近边一个战士问道:“喂!老同志,给点枪油,龟儿枪机今天硬是涩,拉起来总不顺当。”嘴里讲着话,却不伸手去接人家递来的油瓶,两只眼睛直往张虎生和帮他检查瞄准的指导员身上瞟去。
听见话音,何立志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检查镜塞在管明手里:“你来帮他看看,是不是瞄准上有点问题。”
“要得。”管明横卧在张虎生面前,把检查镜往枪脊上一卡,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直到击发第七次的时候,他才吐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
“怎样?”指导员问他。
张虎生也着急地问:“管明同志,你给我指点指点呀!”
“不错不错,你的基础挺好。我看,嗯……打个优秀是不成问题的。”说着,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仍拎着那块没沾油的布回去了。
休息的时候,管明找到姚大冷,神秘地对他说:“喂!我告诉你个消息。”
姚大冷一面扯起衣角抹去枪管上的沙粒,一面听着。
见对方不接话,管明只好自己拉弦自己唱了。“刚才,我检查了张虎生。这小伙子还真不简单:姿势、贴腮、抵肩、呼吸、击发都挺得当,不愧在工厂里练过两下子。”
姚大冷会心地笑了笑,仍不答腔。
管明瞪了他一眼,那目光里的意思是:笑,等你比输了,看你还笑得出来?他本想在这里卖个关子,故意急姚大冷一下,但看见对方这个劲,只好自己把最紧要之点漏出来了:“不过呀,我发现他有个弱点,可以说是致命的弱点。”他把“致命”二字说得特别响亮。
“弱点?你是说……”姚大冷的脸色沉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他。
哈!你到底也动心啦。管明心里挺得意,但故意用低八度的嗓门说:“依我的检查,肯定他的眼睛有误差,就是说生理上的弱点。他自己以为瞄得很准确的时候,实际上是偏左了。”他得意地打了个哈哈,“凭这条,他就别想赢了你。”
姚大冷腮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用手指戳着管明的左胸问:“这是什么地方?”“心脏啊。”“这里呢?”“胳膊啊。”“这两个地方哪里最致命?”“还用说,当然是心脏。”
“那么,”姚大冷面带愠怒,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在战场上,他瞄准敌人的心脏开枪,子弹却打在敌人的胳膊上,你也这样高兴吗?”
“我?”管明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上。

管明是个天生的乐天派,尽管他这个中人做得不大受当事者的欢迎,但他却一点也不生别人的气。用他的话说,这是“内部矛盾”,谁都会出点毛病。要紧的是老兵不能输给新兵。所以他最关心的还是姚大冷会不会走漏消息。他想,反正只有三天就打靶了,等打完了这个练习,再告诉张虎生也不算晚。应该先让这些毛头小伙子懂得:对老战士要谦逊一些。根据他掌握的“情报”,张虎生“天天练”的时候,姚大冷去看过几次,但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因此情况是可以令人放心的。
今天是星期日,管明搜集了一盆脏衣服,端着向河湾里走去。金黄的龙爪花被风一搧,纷纷扬扬,煞是好看。茂密的白茅草,在河岸上排成了一堵不透风的墙。不远处,在被河水冲陷的岸沿,一株老铁力木树斜倒在河心。树枝不知被谁砍去了,只留下个弯曲的树身泡在水里。正是一个洗衣服的好码头。他将脸盆放在树杈上,正要脱鞋下水,忽听后面有人喊了一声:“再往上一点。”他回头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几朵狗尾巴似的白茅花在头上摆来摆去。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弯腰去脱鞋。但又清晰地传来了一声:“再上点——好!”谁呀?这喊声引起了他的好奇,他轻轻扒开茅草,利索地匍匐前进,躲在草棵后观察起来。
面前,是一块青青的草坪。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块垒起的草皮上,稳稳地架着一支骑枪,枪后闪着一只亮晶晶的眼睛——哦!是姚大冷的眼睛。前面十五米处,插着一块三角形的贴着白纸的小木牌。张虎生正从木牌前快步跑来,到了靶台前,一伸手,说了声:“给你。”掌上亮出了一支铅笔和一枚闪闪发光的铜钱。姚大冷一个撑臂,从地上跳了起来,抓过那两样东西,说了声:“你来瞄”。身子擦着茅草向木牌走去。
走到木牌跟前,姚大冷故意把铜钱放在右面的尖角上,让张虎生来校正。这边,张虎生一面注意着瞄准线,一面用右手上下挥着。姚大冷手中的铜钱就随着他的手势上下左右地移动,直到张虎生的手掌往下一按,他才用铅笔在钱孔里一点,拿开钱一看,不禁摇了摇头。张虎生瞄了三次,姚大冷摇了三次头。最后他拔起三角牌,抬到靶台前,指着白纸上的记号对张虎生说:“你看,瞄准点的高低相差都不大,可都是往左偏了。”
张虎生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泄气地说:“咋办呢?我每次看着都是正正的嘛。”
“不要紧,毛病真要在这里,总有办法来克服的。”姚大冷想了一想,说:“回头再瞄的时候,你就按平时的正确瞄准线,往右偏上半个准星。这样,看起来是偏了一点,但打出去的子弹却是直对着目标的。如果这个办法行得通,到你练得能熟练地掌握后,误差就被消灭。”
张虎生喜滋滋地说:“好!就照你说的办。”
姚大冷说:“别忙,先让眼睛休息一下。心太急了反而会坏事的。”说着,把张虎生拉了起来,将身边的水壶递给了他。
管明趴在草棵里,眼看着耳听着竞赛双方无私的帮助和鼓励,心里着实不是个味。唉,完了,姚大冷呵,姚大冷,你怎么把底都露了呢?但一忽儿又听见了他们下面的这段对话,他渐渐地感到自己错了。一丝儿惭愧在心中扩大起来。
“大冷同志,我这么大胆地向你挑战,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这是件好事嘛,为什么要生气。”
“可有些同志说,我向你挑战是为了出风头,想显示自己。比如管明同志……”
“哎!你别听他的。他呀,就是个有嘴无心的人,其实倒有副热肠子。要不是他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在瞄准上有误差呢。”
“哦,这也怪我太小心眼了。说真的,老同志们对我们都满好,有时候说两句,也是为我们好。本来在班务会上讨论的时候,我的信心也不足,怕比输了叫人家笑话。指导员说,‘别胆怯,输给自己同志有什么丢人的,只要能练出本领,在战场上不输给敌人就行!’他还说老同志们一定会帮助我的。特别还提到你。开始我还不大肯信,现在我才觉得自己的想法也不对头,严格地说,也是一种个人主义。”
“嘿,毛病嘛哪个都会有点的。我刚入伍的时候,那股子小农意识还更浓厚。第一回打靶,心里光想打个优秀,好给家里报个头功。谁知打下来是个光头。气得我把枪朝班长怀里一丢,说我不干啦!这话叫排长,就是咱们指导员听见了,好好克了我一顿。他说,‘不干啦?好,回去吧,看看有没有人打着锣鼓到村头上来欢迎你。打不中有什么奇怪的,谁也没生着个优秀命!加油练,头回生,二回熟,十八般武艺都是练出来的。要是敌人打来了,你也能对他说,请你等等,我拿枪打不过你,等我回去换把锄头来。’我一想,对啊!来参军是为了保卫祖国,学习杀敌的本领嘛,又不是为了光给家里寄喜报才来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不去想什么优秀、光头的,只一心一意地从基本功上下功夫。托砖、举重、拉臂,白天练瞄准,晚上练托枪,加上首长和老同志们的帮助,毛病就慢慢地少了。可怪,等你不想成绩了,那成绩偏偏就找上你了,想摆还摆不脱哩……”
“哈哈哈哈!”两人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管明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咦,指导员?何立志把右手食指在嘴皮上一竖,向他摆了摆手,两人便悄悄地从草棵里退出来。
来到河边,管明哎呀一声,指着河心跺起脚来。原来他放在树上的脸盆,正顺着河水往下漂呢。何立志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面脱衣服,一面对管明说:“同志,你也该学会管管自己了。再不学会游泳,看你将来怎样去完成作战任务?难道等抢渡河川时,还叫新同志来背你不成。”说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飞快地追着脸盆游去。
管明呆呆站在岸上,心里边却像河水似的翻翻滚滚。在这个青年战士的舒展的额头上,第一次堆起了一把皱纹。五
第一练习射击结果,打破了历年来的最高成绩。全连战士,没出现一个不及格的,优秀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五。其中,骑枪组的姚大冷和张虎生的成绩最好,双双打了个六十环,创造了全团射击的最高纪录。
不用说,这样大的喜事,更把我们的文娱委员管明忙煞了。做红花,剪彩条,写喜报,画光荣榜等等,都由他一人经办。俱乐部里别是一番喜庆气氛,可真惹人高兴。这天,开饭哨才响了十分钟,他就蹦进俱乐部来了。一进门,就在“批评表扬”栏里,发现了一张新贴上去的黄色油光纸。上面写着:
革命大家庭 人心暖人心
我打好成绩 功劳归集体
感谢姚大冷 帮我来练习
管明好同志 替我找毛病
没有看完,他就掏出钢笔,在纸下空白处,端端正正写下四句话:
无功受表扬 心中实惭愧
从此下决心 立志赶先进
写毕,他咚咚咚跑回宿舍,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枚图章,咚咚咚又跑回俱乐部。到了粉墙跟前,把图章往纸上一按,退后三步,笑咪咪地左看右看,像欣赏一件美术品似的。
瞧!那盖在油光纸上的图章,不也像一朵闪着一线光辉的小红花?
〔原载一九六三年八月号《解放军文艺》〕
华克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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