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之死

第2版()
专栏：

陈才之死
新华社记者　古凡
六月七日傍晚，印度阿萨姆邦马金地区霪雨绵绵。一个在本世纪初期被人口贩子从香港“卖猪仔”卖到印度的老华侨陈才，在那加山上的利多煤矿和山下的平原流尽了大半生的血汗后，在残年又受到印度政府的迫害，惨死在凄风苦雨中。
陈才的儿子陈明华，带着一妻一子，已在这次乘光华轮回国。他在集中营时接到了父亲死亡的消息，悲伤地思念着孤零零留在家中的母亲，就向集中营当局办妥了携带母亲回国的手续。不料到了马德拉斯港码头，他没有见到母亲的影子。登上光华轮后，他向从马金归来的难侨眷属打听，才知道父亲惨死后，印度当局无理阻挠他母亲来中国，现在他母亲已在当地沦为乞丐。
从集中营归来的难侨们，有几位老人同陈才一样，是在年轻时被人从香港“卖猪仔”卖到印度利多煤矿做苦工的。他们听到陈才惨死、他的妻子沦落行乞的经过，也禁不住流泪叹息。他们说，陈才是四十多年前从广东东莞家乡逃荒到香港去的。在香港仍旧生计无着，不久就同几百名苦力和失业工人一道，被一个人贩子拐卖到了印度，并被驱往阿萨姆邦那加山上一家英国公司经营的利多煤矿做奴工。在那里，矿工们每天要爬进坑道干十多个小时的重活，但是工资却只能维持自己最低的生活。由于恶劣的劳动条件和严重的营养不足，当时被贩卖去的几百名华工，绝大部分早已把白骨长埋在那加山上。陈才算是命长，在利多煤矿干了二十多年，到了四十多岁，他的身体已被榨干，英国矿主就把他赶了出来。这时，陈才已经同一个穷苦的印度妇女妞妮结成夫妻，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就是陈明华。陈才失了业，带着妻子儿女在利多市集附近的荒坡下盖了一间茅棚栖身。他改行做小贩，他的妻子妞妮上山砍柴。夫妻俩含辛茹苦养大了儿女，女儿嫁了一个华侨木工；儿子也做了木工，成了亲。他们把年老的双亲接到马金，住在一起。这时，认识陈才的老华侨，看见他儿孙满屋，儿子和女儿女婿对老人家也孝顺，都说他夫妻艰难一世，到晚年总算熬出来了。
不料横祸飞来。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印度军警在马金等地大规模搜捕无辜华侨，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和满屋的孙儿孙女，都被印度警察抓走了。连三岁的外孙女也不能幸免。丢下卧病在床的陈才，孤单地留在被印度警察搜查时弄得乱七八糟的家中。
那时，妞妮因为印度当局早已禁止华侨工人离开马金，使儿子和女婿不能到附近的茶园做工，就一个人回到利多附近的深山里向亲戚借粮食去了。几天后她掮着一小袋米从深山回到家里，发现了这场惨痛的巨变，这个六十岁的妇女当场昏倒。陈才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撑着拐杖走到门前呼救。妞妮被邻居们救醒后，伤心地痛哭了整整一夜。
在以后的日子里，妞妮守护着丈夫，直到今年三月间，这对老夫妻才接到儿子和女儿从集中营的来信，知道中国将派接侨船到印度，接运难侨和家属回国。这个消息给陈才带来了希望。他常常对老伴说：“妞妮啊！我被卖身到印度四十多年了，我没有回过唐山（中国），我多么想回唐山啊！我跟你一定要回唐山。”自从有了回祖国的希望，陈才的病情逐渐有所好转。他日夜盼望着回国的日子早日来临。
六月一日，妞妮又一次托人写信给集中营里的儿子，表达双亲要求去中国的迫切愿望。六月七日，难侨家属们听说中国接侨船将抵达印度。大家纷纷收拾行李，拖男带女地涌往火车站，准备前往马德拉斯港登船。陈才撑着拐杖，妞妮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扶着丈夫，也同大家一起走向火车站。不料在车站上等了好久，一个印度警官跑来宣布，他们还没有接到送难侨眷属回中国的命令。在傍晚蒙蒙的细雨中，陈才、妞妮和其他难侨眷属，只好忧伤地转回家去。
病未痊愈的陈才，回国的梦想又一次破灭，他在雨中边走边喃喃地说着：“回唐山，回唐山！”到了家门前不远的地方，他突然猛吐鲜血，昏倒在湿漉漉的道路上。咯在地面的鲜血渍了他一身，当邻人帮着妞妮把他抬回残破的家时，这位不幸的老矿工已经气绝身死。死后无钱埋殓，马金的难侨眷属们把自己变卖家具甚至行乞得来的钱捐一点出来，凑在一起买了几块薄板，由几位难侨眷属动手钉成了一口棺木。但是，没有钱雇工把棺材抬往遥远的坟场，只好在次日上午把死者埋葬在他屋后的菜园里。几十名难侨眷属冒着雨，在妞妮家中的菜园里送葬。妇女们眼看陈才被害得家破人亡的惨状，想到自己的亲人被捕后生活无依无靠的凄凉景象，都痛哭一场。
陈才死后，妞妮更加孤苦无依。她在菜园里摘点自种的瓜菜出售，也不能维持生活，有时邻人给她一点周济，有时就不得不到街头行乞。
七月二十三日，马金的难侨眷属们又前往丁树街火车站集中乘车前往马德拉斯，准备乘搭祖国的接侨船归国。妞妮也带着一个小包袱赶去，因为她接到儿子陈明华的信，知道儿子一家都在第三批归国，并且说明已在集中营办好了申请带她一起回中国的手续。可是，当她赶到火车站时，印度官员竟不顾在印方递交的难侨家属名单上明明有妞妮的名字，硬说名单上没有她，不准她上车。她哭着向印度官员和警察恳求说，她的女儿和女婿全家已经在第二批从集中营回中国了，现在儿子全家也将回国，只剩下她一个老太婆，如果不让她到中国投亲，很快就会饿死。但是，她的泣告并没有受到印度警察的理睬。直到第二天早上，当载运难侨眷属的列车离开车站前往马德拉斯时，归来的难侨眷属们还从车窗里瞧见这个受尽苦难的衰老妇人，在丁树街火车站露天的站台上，失魂落魄地徘徊饮泣。